第19章 砧板之魚,掌中之物
裕王府。
聽完衆人在御前議政的全部內容,裕王也被震的久久無言。
半晌後這纔開口,不敢置信道:“父皇他,真的不修道了?”
此時,裕王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一方面,他高興父皇轉性了,竟然願意爲民讓利,似乎要在晚年浪子回頭的意思。
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擔憂,父皇越聖明,他的未來,就越是撲朔迷離。
一時間,心中猶豫不決,竟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緊張。
“還沒有,”性子耿直,脾氣火爆的高拱搖頭,“只說停了再造的所有宮殿,拆了那些蓋好的宮殿賣錢用軍需和西廠錦衣衛。”
“但也沒說從此不再修道了。”
聽到這裡,大殿裡衆人沉默了片刻。
這時,張居正略一沉吟,開口,“看陛下的意思,或許是有其他更深的打算,”說着,環視一眼衆人,語氣微微一頓,“吏治。”
由張居正起了一個話頭,衆人心中也是一凜,想到了陛下今日最開始說的,整頓吏治。
整頓吏治,說實話,他們也不同意。
裕王聽到這裡,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端起茶盞,輕輕的吹了起來。
熱氣在他眼前升起,眼神中莫名之色涌動。
說實話,父皇要整頓吏治,他現在也不認同,因爲朝中派系已經明朗,清流一脈是自己的支持者,壯大到現在不容易。
一旦整頓吏治,那傷筋動骨的,可不光是嚴黨,還有自己一脈。
倒嚴可以,但要有章法,可不能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自殘方式來倒。
“我倒是認爲,陛下提出整頓吏治,其實是爲了順利讓我們同意重開西廠。”這時,只會雲的趙貞吉猶猶豫豫的開口道。
聽到這話,性格耿直,脾氣火爆的高拱暴躁的拍着桌,近乎於耳提面命,道:
“西廠的成立,就是爲了整頓吏治!”
張居正撫了撫滑溜的鬍鬚,緩和趙貞吉的尷尬,“陛下用周雲逸借題發揮,提出整頓吏治,嚴嵩自是不願意,所以打了個圓場。”
“陛下看出內閣不願意,也就沒有堅持,總的來說,嚴嵩和陛下算是各退一步。”
“至於成立西廠,”說着,張居正微微搖頭,“成立就成立吧。”
聞言,衆人皆是點頭。
如今的大明朝,可不是正德朝。
西廠成立又能如何?左右不過是一羣閹人而已,還能翻了天嗎?
“哈哈哈。”高拱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大笑起來。
“肅卿何故發笑?”裕王投去好奇的目光。
“我笑那嚴嵩老兒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我笑那嚴世蕃小兒自吞苦果,哈哈……”高拱說着大笑着發泄着痛快,道:
“今日大殿上,太嶽本是要爲東南戚繼光,俞大猷部籌集抗倭軍費,才提了一嘴海運。
結果嚴嵩老兒不要麪皮,身爲上官公然搶工不說,還輕描淡寫的揭過軍費之事。
最後還算盤打的叮噹響,提出什麼改稻爲桑的國策,趁此機會想要收割錢財,卻不料被陛下的七條決策,輕描淡寫的化解。”
“哼!”說着,性格耿直,脾氣火爆的高拱頗爲得意的哼了一聲,道:“老夫當時就盯着嚴世蕃小兒呢,直接搶先攔下督辦人選。”
“這回,嚴黨休想佔到便宜!”
“肅卿機智,令人佩服。”張居正笑着拱手,裕王也是讚許的看着高拱。
“這次,嚴黨怕是一個搞不好,真就永不翻身了。”高拱對着張居正微微頷首,看向裕王。
“改稻爲桑的國策,嚴嵩勢必要用來補虧空,這次有我們的人盯着,他就別想搞動作!”
“補得了虧空,皇上就會容他,補不了虧空,那麼他對皇上來說,就沒用了。接下來,只要我們把嚴黨盯死了,大事可成!”
高拱說到這裡,目視衆人,眼中全是信心。
至於只會雲的趙貞吉,瞥了眼老神在在的徐階,心中雖有城府,卻也沒表現出來。
“陛下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徐階擡了擡頭,看向窗外,“嚴嵩,你是否察覺?”
徐階不愧是內閣次輔,今日大殿上的一切,陛下給他感覺就是胸有成竹,目的明確。
整頓吏治,如今看來就是個幌子,看似重開西廠,擴招錦衣衛的目的達到了,陛下對玄修之事也不上心了,宮殿不蓋了。
一時間,似乎變得有幾分無慾無求的感覺,但又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這份說不上來的不對勁,讓他很不安。
徐階的擔心跟嚴嵩的擔心其實是一樣的,此時嚴嵩也在沉思着。
嚴府。
書房裡。
“這些畜生!”嚴世蕃揹着手,走來走去,嘴裡不停的咒罵着。
“好,好啊,好的很!”
“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
“哈啊!攪吧攪吧,就讓這些畜生攪吧!把大明亡了,老子無非陪着他們一起玩命就是。”
“我倒想看看,他們能不能一手把這大明朝的天給遮了!”
嚴嵩這次沒有昏睡過去。
擡頭撇了眼狀若癲狂,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的兒子,又默默低了下頭,看向手裡拿着的,今日陛下說的《東谷贅言》下卷。
目光低垂着,眼底卻有莫名之色浮動。
面前,嚴世蕃走來走去,喋喋不休的咒罵着,似乎絲毫影響不到他一點。
“爹!”見老爹還是這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嚴世蕃焦急的用手背拍打着手心。
“堂堂內閣首輔,讓人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擺了一道,您老就沒什麼想說的?”
聞言,嚴嵩擡頭看向嚴世蕃,“我沒你那體力和精力,罵不起勁。”
“你!”聽着這話,嚴世蕃當場噎住,而後恨恨的一甩袖子,怒聲道:
“什麼時候,我嚴家讓人給欺負成這樣了!”
“還有皇上!”嚴世蕃說着,情緒激動的指着頭頂,“他是忘了我嚴家立下的汗馬功勞了嗎?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可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乾的最多的是我嚴家,到頭來受委屈的卻是我們?”
“皇上他……”
“嚴世蕃!”
嚴世蕃還要說什麼,卻被嚴嵩一聲爆喝打斷,“不要說皇上的不是!”
“爹,難道我發兩句牢騷都不行了?”嚴世蕃彎着腰,瞪着老爹,“非要把人憋死?”
嚴嵩放下手裡的書,緩聲開口。
“原本我是要藉着‘改稻爲桑’賺一筆錢,用這筆錢,去填補吏部和戶部的虧空。”
“只要這事成了,那麼皇上就會知道,我嚴家可以繼續爲他遮風擋雨。”
“但皇上顯然對東南的一應事務,掌握詳細。”
“我嚴家做的所有事,他都清楚。”
“改稻爲桑這條國策,確實利國利民。
我並不是無的放矢,如果按照皇上所言,大明的國庫遲早會充盈起來,如果步子太快,就會導致國策變成惡政。”
“提出改稻爲桑之初,我最擔心的是裕王爲首的清流一脈。”
“他們想要讓我嚴家倒臺,就會想盡一切辦法,破壞這條國策,讓虧空補不上。”
“他們肯定會在這事上動手腳,搞破壞。”
“一旦虧空補不了,皇上無解之下,就不得不拿自己的錢來救國!那時,我嚴家對皇上來說,就是無用了,嚴家自然也就倒臺了。”
“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陛下會三言兩語的就將國策用七條輔策牽制,定調。”
聽到老爹這麼說,嚴世蕃終於恍然。
知道其中利弊後,一時間,他心底也不由的慌了。
“爹,您的意思是,陛下也不讓我補虧空?是要我嚴家倒臺?陛下要對我們動手?!”
如此分析下來,可不就是嗎?
一旦虧空暴雷,嚴家就徹底完了!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嚴嵩顫顫巍巍的起身,嚴世蕃趕緊攙扶,“但今天,陛下接受了我們的好意,收下了清風。”
“這可以看做是在安慰我們。”
“那有沒有可能是先安撫我們,然後……”嚴世蕃向嚴嵩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嚴嵩推開窗戶,看着漫天大雪,然後撇頭看向兒子,“嚴家沒了還有清流,朝廷也不會亂,皇上要殺我們,用得着這麼麻煩嗎?”
“那皇上究竟什麼意思?”
“砧板之魚,掌中之物,”嚴嵩望着大雪,輕嘆一聲,“等吧,結果很快就會出來,只要皇上還用得到我們,自會指出生路的。”
還有句話,嚴嵩沒有說出來,“到了那時,皇上真正的目的,也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