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並不是聖人,他本性便十分護短,他也有私慾。
而他最大的私慾,便是自己的子孫後代。
朱肅知道,老朱一心追求的是要使大明千秋萬代,朱家人統治江山世代不絕,這一點甚至還在百姓安居樂業之先……
正是因爲老朱自己起於底層,故而他更能知道,一個想要永遠傳續的朝廷,就必須要善待百姓,不能將百姓逼到絕路……一個逼到絕路的人是不會知道敬畏皇權的,他朱元璋自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老朱自己回憶往昔時,就曾無數次的和自己的兒子孫子們說過:“那年月,若是能夠吃上一口飽飯,咱斷然不會造反。世上只會多出一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朱重八,絕不會有大明皇帝朱元璋。”
故而,如此關注百姓民生,除了老朱自己的感同身受之外,其實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老朱希望朱家能夠永遠的統治這片江山。
但朱肅,卻從未想過這樣的事。他雖然也同情於後世崇禎失國時的壯烈,併爲韃清竊據華夏、使得華夏蒙受千年恥辱的事義憤填膺。但他卻從沒有想過,要使得朱家人永遠統治華夏,也不認爲朱家人可以真的永遠統治華夏。
封建時代各種政策制度的核心,始終是爲了家天下,始終是以“情理法”來釐定所有的規章制度的。所以封建時代的制度,其實絕對不可能長存,以人情爲本的制度,必然也會因爲人情關係的大網越織越密,而最終陳腐崩毀。
朱肅從未寄奢望於自己提出的那些制度,能夠使大明亙古永存。那些制度或許能夠針對性的修補一些大明日後的弊病,但幾百年後,必然也會隨着時間的不斷前進、而出現弊端,甚至最後成爲了阻礙大明的弊政。
朱肅只盼,自己提出的這些開拓進取、開啓民智等等的國策,能夠趁着如今一切尚早的時候,使華夏更加強大,避免日後蒙受外侮而已。他的立場其實並非是在朱家,而是在整個華夏……
當然,這件事是不敢對老朱明說的。他一直都在刻意迴避這件事。
但如今,老朱猜到了他的真正立場……
“所以,你給咱朱家的皇帝套上了枷鎖?哄着咱,在朱家子孫的身邊,藏了一隻臥榻旁的猛虎……如果後世的皇帝出了不肖之人,你便讓百姓們來取代了他?”
“你是覺得,天下被像咱這樣起自微末的人取了,甚至是被其他的漢人諸侯給取了,也比拱手送給了韃虜異族要好……是也不是?”老朱的聲音也是淡淡的,但朱肅仍是在其中感受到了殺氣。
“兒臣……確實不覺得天下能夠真正永遠的屬於朱家。”朱肅看着老朱的臉色,斟酌着自己的詞句,繼續說道。
“您老人家雄才偉略,方纔,也親自教導了雄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這開啓民智,使得百姓能夠自主的推動天下的進展,這是唯一一樁能夠永遠的影響千百年之後的辦法。對於這件事,您和兒臣先前是有過共識的。”
“若是後世真有姓朱的皇帝乾的不對,敗壞了祖宗江山……兒臣確實……”
“覺得這天下亡在其他漢人手裡,也遠比給了異族韃虜要好。”
朱肅說完,努力擡起眼迎上老朱的視線,但背後,汗毛仍是豎立了起來。
老朱纔是這個時代智慧站在最頂層的人物之一,自己的這些小心思,又怎麼可能真正永遠的瞞得住他?
既然老朱已經想到了這一節,不如二人之間,開誠佈公。
老朱方纔和朱雄英說話時,自己也說了“若是後世有不肖子孫……那該亡國,也還是要亡國的”之語。該不至於就因爲這件事,就暴怒纔是。
老朱的目光灼灼看了朱肅許久,許久之後,這才挪開了目光,而後拍了拍朱肅的肩膀,整個人倚靠在椅背上。
“咱一開始……對你說的那些事是很相信的。”
“滿心認爲,你也是朱家的子孫,一定也是希望咱朱家的江山,代代傳續,萬古永存。”
“……”朱肅咬了咬脣,一言不發。
“你雖然也是個聰明的孩子,卻也不是什麼天縱之才,只是有着那特別的身份,故而纔能有這般的見識眼界。”老朱笑着對朱肅道。“咱那時候自傲的緊,拉着善長、伯溫,後來還有你大哥,一門心思的,想要用你說出來的那些政策,將咱的大明江山打造的和鐵桶一般。”
“但……隨着咱當這皇帝當的越久,卻越來越覺得,即便是這些遠超時代的東西,也未必就能真的永遠維繫住我大明江山。”
老朱那始終堅定的眼神,竟是露出了些許惆悵來,對此,朱肅心裡也是一驚。
但老朱很快就收起了有些動搖的眼神,再度變回了那位殺伐果斷的洪武大帝:“維繫不住就維繫不住罷。咱這個當祖宗的,已經把能做該做的事,都做的夠夠的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日後這天下究竟是如何,咱到時候該也已成了灰。”
“你的立場,其實是對的,不要真把這華夏天下丟給了蠻夷,教咱朱家人做了華夏的罪人就好。”
他說的雲淡風輕,朱肅聽在耳中,卻只覺得有如風雷。
他現在說的平淡……但必然,是經過了許多夜晚私底下的徹夜難眠。
天知道,老朱在放下“讓朱家永遠統治天下”這個執念的過程裡,經過了多麼激烈的思想鬥爭!
朱肅也長舒了一口氣……老朱既然認同了自己“爲華夏,而不是隻爲朱家”的立場,那麼自然心中也不會對他有所責怪了。
“但是,你所說的這個‘興民智’,仍然是一頭猛虎。”老朱道。“三綱五常,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兩個東西,是儒家給天下人下的一道枷鎖,使得皇帝,天子,能夠名正言順的高高在上。使得朝廷管束天下人的阻力,少了百倍、千倍。”
“這是確實存在的。咱能理解你,想要影響千年萬年,唯有開啓民智,才能使得這些懵懂無知的百姓們自己站起身來,不再懵懵懂懂,而是出現更多的人來頂住這個民族和國家。這樣,若是天下蒙難,國之將傾,華夏上下,也能夠羣策羣力,彙集起力量共赴時艱。”
“父皇……”朱肅心下稍微感動。老朱的這一句“咱理解你”,使得他心中再無憂慮。
“但是!”老朱話音一轉,“你現在開啓民智,就是將這些東西提前抽了出去。”
“咱知道你不是要顛覆綱常,但百姓們慢慢開了民智,咱朱家人做天子的法統,一定會傾覆的。甚至於,三綱五常也會被一些蟊賊所利用,用來對付我大明。”
“咱之所以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趁着咱這個開國皇帝還沒死,你趕緊……也必須!爲咱朱家人做皇帝,想出一套新的法統出來!”
“咱雖然說已經想明白了,不奢望咱老朱家一直把持着這華夏江山。但!是!”
“咱大明,至少得超過大漢的四百年!”老朱的眼神滿是鋒銳,灼灼的直視朱肅。
“不然咱這麼多年來,豈不是白忙活了?你必須給咱弄出一套新的法統,好教我大明天下,至少能延續四百年之久。”
“若是沒有四百年……咱在地底下,一樣把你揪出來扒了褲子,狠狠的教訓一頓!”
“……”老朱忽然的爆發,朱肅整個人都僵愣住了。
想出個道統,讓大明至少存續四百年……您老人家真當穿越者是神仙了?
大漢四百年……是分了東漢和西漢,嚴格來說,二者其實壓根不是一回事。
而大明……天下焉有四百年之王朝?
朱肅只感覺壓力山大。
但老朱說的……倒也沒錯。這些年來他這般操持,還不就是希望要子孫後代長治久安?
他已經不奢望朱家的這片江山亙古永存了……四百年,老朱確實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了。
“道統的事,其實,兒臣與宋師此前便有過討論。”朱肅道。
開啓民智,其中牽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要使得大明的思想不受到抑制,那麼發展科學就是開啓民智之中最爲重要的一環。
畢竟科教才能興國,若是開啓民智是爲了教出一大堆之乎者也的書生,那麼大明確實只會亡的更快。而科學體系的發展,必然會對現有的這些樸素的哲學體系造成衝擊。
重新釐定大明道統,使得大明皇帝能夠更加名正言順的統治天下……這也是朱肅這幾年來始終在考慮的問題。
“雖說……還沒有十分完滿的定論,但這些日子,兒臣和宋師,確實理出了一個大概的框架,只是未曾告訴父皇您。”朱肅道。
對於開啓民智的事,宋濂比之老朱、朱肅,都要更加敏感。老人家其實也是希望能夠達成聖人的理想,真正有教無類的。但他其實也知道,新學如今,已經和傳統的儒學再不相同。
科學藉着“格物”的名頭,正在不斷的發揚光大,而作爲所謂新學創始者的朱肅本人,其實也更加重視客觀真理的科學,開啓民智,其實也是爲了培養出更多的科學人才,而不是新學儒者。
宋濂對此表示十分的憂慮,故而,纔會對開啓民智一事,有所疑慮和抗拒。
直到匯同老朱的車隊來到了西安,看到了“格物”帶給西安百姓的莫大變化,看到了那些工人們因爲生產力的壯大而安居樂業,老人家才堅定了以自己的一生名望,襄助朱肅開啓民智的決心。
對於其中的隱患,老人家自然也是盡心竭力的,想要以自己的學術來將之彌補。
他與朱肅討論多日,二人雖然討論出了一個大體框架,但卻是,還未曾向老朱稟明。
“哦?”老朱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你且說給咱聽聽。”
“你準備,給咱大明的皇帝,安上一個怎樣的道統?”
“嗯……”朱肅道。“比起董仲舒所謂的‘君權天授’,‘天命所歸’。”
“兒臣覺得,‘天心民意’,或許更爲妥當……父皇您以爲如何?”
“天心民意?”老朱的瞳孔微微一動,眉毛已是皺起,顯現出威嚴的模樣。“你說仔細一些。”
“也就是……”朱肅看着老朱的模樣,有些忐忑,“也就是,天子承天之命,呵護百姓,掌理天下;臣子奉皇命而牧民,百姓雖然供奉天子百官,卻並非予取予求的魚肉,天心民心,天意民意。”
“天子有的,不是上天賜予的權力,而是土地的分配之權,對天下人的管理之權。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家臣,而是天子從億兆黎庶當中,挑出來的賢良之人,德才兼備之士,協助天子,分好土地,管理好天下,維護好綱紀,保護萬民,做好公器……天子承天之命,順應民心,官吏受吾皇聖命,看護萬民。百姓以產出供養天子百官,故此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民心盼公平,百姓要公道。千般公道,萬般公平,只在民心。天心向民心,天意爲民意。”
“天子沒法一個人治理天下,天子也不可能一個人享用億兆百姓的所有供奉……說來說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王土是上天借天子之手,均分給百姓享有,天子分的公道,百姓心服口服,天下國泰而民安。天子分得不公,天下擾攘,國家洶涌,流民遍地,義軍四起,就需要有人出來重新分配田畝,管理萬民。而能分好土地者,管理好萬民者,才能君臨天子,坐上龍椅。”
“天子承接天命,而天命是什麼?天命就是讓百姓們有地可種,有路可活。”
“天子爲管理之人,百官爲天下公器……天子將天下之田土分予天下人,管理天下人使其安居樂業,此方爲天子之職責,而非受天下之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