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淮只得匆匆將胡季犛請入屋舍,進了屋,黃淮爲胡季犛沏上一碗清茶,道:
“寒舍無甚長物,些許清茶,明公莫要嫌棄。”
“不知明公喬裝至此,是遇到了什麼急事麼?”
胡季犛瞥了一眼黃淮遞上來的茶湯,並沒有多作理會,而是擡起眸,做出一副痛惜的模樣道。
“我爲上皇臣子,本不該置喙上皇決議。可……範小友與我一見如故,實不忍小友你落得如此下場。”
“是以,只得喬裝前來……”
說完,他看向黃淮。
黃淮心道來了,馬上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樣。
“明公何出此言?上皇……上皇可是下達了什麼處置嗎?”
“正是。”胡季犛道。“上皇欲要譴範小友任縣令,就在我大越與占城交界之處。”
“占城與我大越常年敵對,那一處……無異於龍潭虎穴啊!”
他一面說着,一面觀察着“範淮”的神色。
黃淮怔了一怔,做出幾分意外模樣。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個新科進士忤逆了那個“上皇”,定然會受到那位上皇的報復。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那位上皇,竟會想將他直接發落到南邊的邊陲之地。
占城國與安南國,長年皆處於敵對的狀態,而今安南國弱,兩國之間動輒開戰,不死不休。胡季犛與阮多方這一對“結義兄弟”,最早,便是在與占城國的戰爭之中起勢,乃至於有如今的權勢。二人能夠因對抗占城,而取得足以讓家族成爲權臣的豐厚封賞,足見與占城國之間的戰爭,對安南朝廷而言,是一件多麼重要的大事。
雖說這些年來,占城國因爲大明朝廷“不得妄自興兵”的要求,以及大明水師的威懾,不再大舉興兵進攻安南。但兩方之間,小規模的摩擦卻從未停止。在毗鄰占城國的地方當縣令,確實動不動就會有性命之虞。
“吾實不忍小友受此苛待。範小友,你可上疏於上皇請罪,再有我爲小友進言,當可使小友得脫此難。”胡季犛道。
黃淮心知這是胡季犛的試探,且他也早預料到,胡季犛會來探問他的口風,是以便按着自己先前的定計,做出一副驚愕但又很快釋然的模樣,道:“明公喬裝至此,原來是爲了提點於淮。”
“淮謝過明公厚愛。只是,淮並無罪狀,如何請罪?”“範淮”做出一副義正嚴辭的模樣,這副模樣,自然也被胡季犛收在眼底。
“我知小友清正,但……”胡季犛勸說道:“畢竟性命攸關,些許委屈,受了也是無妨。小友當以性命爲重……”
“明公身爲太師,安能做此言語?”黃淮聽聞胡季犛此言,竟是雙眉一揚,一副激動的模樣站起身道。
“當今之大越,民弊官腐,天下動盪。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上皇卻沉湎於酒色歌舞,對天下萬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難置若罔聞。”
“君者,當承天下之重,上皇如此作爲,這是可以的嗎?”
“淮雖只七尺微軀,卻也有一腔熱血,願效松柏之潔,寧爲死諫之直臣,不爲庸庸之祿蟲。”
“做個邊陲縣令又有何妨?若先前之作爲,能夠警醒上皇,淮何惜此身?明公以爲淮是貪生怕死之徒麼!”
他的胸膛急劇起伏着,一副被胡季犛羞辱了的模樣。胡季犛定定的看着他的神情,似乎想要從中找出破綻一般,良久方纔開言道:
“小友愛民之心,吾甚是欽佩。可若是……”
“即便以仁人義士之血,依舊無法規勸上皇,那又如之奈何呢?”
“那……”“範淮”一臉猶豫,露出糾結的模樣。良久才道:
“那,淮也沒有辦法了。”他露出頹喪的模樣,感慨道:“民生多艱,吾人微言輕,也只能徒呼奈何。”
“唯恨不能有伊尹、霍光之輩,以挽天傾……”
……
“兄長,如何了?”見胡季犛從範宅中出來,在馬車中等候多時的胡季犛的胞弟胡季貔,待他坐進馬車後問道。
“頗爲有趣。”胡季犛撣了撣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塵,將方纔與“範淮”的對話全都對胡季貔說了一遍。
“……這麼說來,此人竟還是個義士。”胡季貔道。只是語氣之中,卻只有幾分調侃的味道,並無太多敬意。
“竟然連死也不怕麼。”
所謂的發配邊陲之地,自然只是他們胡氏用來嚇唬那範淮的說辭。上皇陳藝宗雖然昏庸奢靡,但卻也懶得處理這些朝中事務。
對於新科進士們如何安排,也只是打發給他們胡氏去做而已。對那範淮的安排也並沒有多做吩咐。之所以今日忽然來此,只是爲了試探此人。
“終究還是年輕人,不碰個頭破血流,便不知回頭。”胡季犛道。此時的他,早已沒有了方纔在“範淮”面前所表現出的那份“真誠”與“懇切”,眼中只閃爍着莫名的光芒。
先前,範淮在他的面前時,就始終是一副憤青的模樣,因此,胡季犛倒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之處。
“此人可用嗎?”胡季貔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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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季犛思考稍許,方點了點頭道:“應該可用。”
“此人並非庸人,否則,也不會受到大明周王之青眼,被收爲弟子。”
“且……他在我面前,提及伊尹、霍光,你當他只是妄言麼?”
“此子之大膽,更勝過其他人。他這是在希望我成爲大越之伊尹、霍光,來革新朝政啊。”
伊尹、霍光,皆是華夏曆史上,曾經廢黜昏君、扶持朝政的權臣代表。他胡季犛是大越的宰相、太師,是說一不二的權臣。
那範淮故意說出伊尹、霍光的名字,這是希望他以權臣之尊,行廢立之事,廢黜昏庸的陳藝宗,以匡正朝綱,。
由此可知,此人對上皇陳藝宗,並沒有太多忠誠之意。
“此人背後,有大明周王殿下之背景。雖說只是個弟子,但多少,能爲我等取得大明之支持。”
“拉攏此人,大有好處。此人既然出言試探於我,說明他也有了要投效於我胡氏之心。”
“他還頗有智計,今後或許能成爲我胡氏之助力。季貔,你可與他於暗中多加接觸。”
“是,兄長。”胡季貔道。隨後,他的眼中露出一抹玩味:“陳氏倒行逆施,早已失盡天命。”
“兄長如今已一統朝野,這範淮既然有勸兄長爲伊尹、霍光的心思,想來若是兄長成爲大越皇帝,他也不會置喙吧?”
“畢竟,只有兄長,才能使我大越更加強盛……”
“希望如此。”胡季犛道。他略微掀開車簾,看向了皇城所在的方向。
眸中閃爍着的,是野心。
……
“據宗豫送來的密信,胡季犛於前日,曾親自探問於他。宗豫以伊尹、霍光之言試探,胡季犛亦無有動作。”
武曲港中,朱肅召集了一衆心腹,向他們陳明瞭如今的狀況。
“依我看來,胡季犛的狼子野心,已是掩藏不住了。”
衆人聞言,亦是竊竊私語。
“聞聽此獠已基本掌控了安南朝堂。看來,已是迫不及待要進行下一步了。”李景隆道。“五叔,只怕要不了,胡季犛就會動手奪權。”
“我等是不是該調兵前來,以充實租界防務?萬一此地兵鋒一起,以租界之兵力,或許會難以抵擋。”
“暫時無妨。”朱肅擺了擺手,否決了李景隆的提案。“胡季犛即便再無謀,也沒有那麼早就敢篡權。”
“陳氏餘威尚存,陳藝宗尚在,”朱肅分析道。“胡氏,名義上仍只是陳氏之臣,大義仍握在陳藝宗手中。除非陳藝宗忽然暴斃,否則,他便決然不敢有所動作。”
“難道還要等到那勞什子陳藝宗忽然暴斃麼。”李景隆顯得有些不耐。他的父親李文忠,與藍玉、沐英等將領,已經爲南下安南籌備了許久。
若要等那陳藝宗自個兒暴斃,還不知要等到幾時。
“稍安勿躁。”朱肅安撫道。“比起我們,胡季犛必然比我等更急。”
“陳藝宗雖然昏庸,但萬一有一日突然意識到朝權盡在胡氏之手,必然會對胡氏出手……而胡季犛必然也是擔心着這一點,這纔會主動對宗豫出言試探,以培植只忠誠於他,而非對忠誠於陳氏的勢力。”
“這份壓力,會促使着胡季犛早早動手。畢竟夜長夢多,如今的陳藝宗,可以說是胡季犛唯一所忌憚的人物。”
“五叔……”李景隆眼睛一亮,道:“不如,由我們動手,將那陳藝宗……”
他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朱肅卻是驟然肅容,呵斥道:“不可。”
“陳氏好歹也是君主,安能以刺殺之法殺之?”
李景隆面色一白,朱肅繼續道:“刺王殺駕,哪有那般容易?且其中干係甚大,若爲人所知,我大明如何自處?”
“今日我大明能刺殺他國國君,改日,是不是就會有人刺殺我大明朝臣、官吏、藩王、乃至天子?”
“我大明秉大義之名,此例斷不可開。區區一個安南,還不值得我大明付出丟掉大義的代價。”
李景隆身形微震,他確實有些魯莽了,竟然想到了刺王殺駕的主意。這先例確實是開不得。
自己今日的這心思,若是不慎傳了出去,甚至會給他曹國公府帶來可怕的滅頂之災。
“是,是九江無狀了。”李景隆道,乖乖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嗯,九江不過是妄言,我等自不會放在心上。”朱肅朝着四周的親信們使了一圈眼色。衆人自是心領神會,全都眼觀鼻、鼻觀心的做出一副沒有聽到的模樣。“不過。”朱肅繼續道。
“不過,倒是可以開始在升龍城中,多多安插人手。”
“胡季犛並非仁善之輩,我擔心,等陳藝宗死後,他會想方設法的對陳氏不利。”朱肅道。“九江,此事便由你負責安排。胡季犛很可能,會想辦法將陳氏所有後人想方設法全都趕盡殺絕。”
“若有那日,我等,需要至少護住一名陳氏後人、”
“這……”衆人聞言,都流露出驚訝之色。“當真會如此狠辣?”
“防範於未然罷了。”朱肅道。但其實並非如此,畢竟歷史上,胡季犛在奪權之後,就下了黑手要斬殺所有陳氏子孫。
畢竟只有這樣,他的兒子才能夠名正言順的以“陳氏之侄”的身份,來繼承安南國的大統。
而保全一位陳氏後人,對大明來說,就十分具有必要。
“給宗豫去信,讓他主動投往胡季犛幕下吧。”朱肅轉頭吩咐三保道。“讓他好生表現,以博取胡氏之信任。”
“日後,若要對付陳藝宗之時,胡季犛必會大力起用他。畢竟其他人,他胡季犛未必能信得過。”
“是。”三保點頭,表示會派人前往黃淮處傳信。李景隆接着問道:“五叔,那麼教苑的事,該如何解決?”
“這幾日,那黎利已經求見了不知多少次。若再不見,恐怕那些教苑學員們,心中就要生出怨氣了。”
“嗯。無妨。今日裡,我就會接見黎利。”朱肅道。“此人……亦是一柄利刃。”
“若能得用,日後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朱肅笑着說道。
教苑已即將解散。這武曲港的教苑,本就是因朱肅駕臨安南,而臨時設立的一處教學機構而已。如今已設立了大半年,自然也該解散。明面上的理由是周王朱肅即將返回大明,朱肅何等身份,自然不可能一直在安南駐蹕。
當然,更深層次的緣由是因爲要激化安南矛盾。畢竟朱肅在這裡一日,胡季犛便不能算是安南真正的“學術領袖”,只有朱肅回到大明瞭,胡季犛才能更大程度的藉助新學之力,排除異己。
甚至因爲“範淮”的原因,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大明遺留在安南勢力的支持。
現下里,諸多的佈置已經完備,唯一需要的,就是給予時間讓胡季犛自己膨脹,膨脹到將安南炸個天翻地覆,而後大明纔好以救世主之姿,入場收取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