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朱肅問道。
“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人,黃淮黃宗豫。”黃觀道。
“黃淮?”朱肅一怔,旋即露出瞭然的神色。
“殿下……莫非聽說過此人?”黃觀有些訝異的問道。他這位本家聲名不顯,且一直在家鄉精研學業,還沒有進入國子監。他也是陰錯陽差,在上一次回返故國的時候,認識了這樣一位少年幹才。
也正是因此,他纔會舉薦黃淮來參與朱肅的安南大計。黃淮少年老成,熟讀經史子集,有經世之志,見識迥異同輩。偏偏又聲名不顯,最是合適不過。
難道自己在身毒的這幾年,黃淮黃宗豫已經聲名鵲起,乃至於周王殿下都聽說了他的才名?
這可不妙,若是已經有了名聲,難保安南人不會查出。那麼,就無法完成潛入安南的重任了。
“……嗯?噢,倒是並未聽說。”看到黃觀驚愕的神情,朱肅忙答道。黃觀舒了口氣,黃淮還未聲名鵲起便好。於是繼續道:“殿下,這位黃淮黃宗豫,雖聲名不顯,然其胸中,有經世之才幹。”
“且其知變通、有大志,定能襄助殿下完成大業。”
黃淮黃宗豫,歷史上,是洪武三十年進士,任官期間通達治體,多所獻替,永樂年間任職內閣,掌制誥之大權,亦曾擔任內閣首輔之職。
論才幹,此人不下於解縉,論處世,更是歷經數朝,一直活到了八十三歲,在正統年間壽終正寢。
這樣一個曾經經過歷史驗證的,智商情商皆在線的人才,或許真能擔任好潛伏安南朝堂、攪動風雨的重擔。
“尚賓的眼光,本王是相信的。”朱肅決定嘗試黃觀所獻的計策。此行安南,與其他幾次大有不同。其他幾次,無論是在遼東,還是在倭國,都是讓自己武鬥。
而如今在安南,卻是要文鬥。武鬥靠的是兵力和裝備,而文鬥,沒有人才襄助,沒有人給自己搖旗吶喊,可沒法成事。
似黃淮這種幫手,自然多多益善。
二人商定了由黃觀歸國,去爲朱肅徵辟黃淮來到此處。隨後二人又就安南局勢聊了許多,黃觀突然問道:“既要徵辟黃淮,則需告知他要到何處去尋殿下。”
“只是不知,此間地名爲何?”
這租界倒是未曾取名,黃淮又無官身,想來只能由他自己設法前來。只是這裡還沒有名字,若是想來,確實需要多耗費一番功夫。
如今租界已經漸漸建城,也該取個響亮的名字了。朱肅想了一想,遂道:“既如此,”
“便將此地稱之爲‘武曲’罷。”
……
此地在後世名爲海防,取自沿海設防之意。但在唐代,他卻有一個更加據有意境的名字。
大唐安南都護府,隸靜安節度使,武曲郡。
毫無疑問,這裡也是曾經的大唐故土。
但時移境遷,如今的這裡卻只是“租界”,並不屬於華夏所有。但朱肅相信,這座“武曲港”,總有一天,定會恢復成它本該有的名字。
聞聽大明的周王朱肅,帶了幾名黎氏的子弟回返這個名爲“武曲”的租界後,安南的諸多士族們,也都開始將自家的子弟送到了武曲港來,想要近水樓臺,最先聆聽朱肅的教誨。
這個時代大明對安南的影響力,還是十分深遠的。不止是大明的商品被奉爲一等,大明的學問,向來亦是被他們趨之若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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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開創者之一、大明的周王殿下來他們安南傳法,若是有士族沒有好生聽聞,日後比起其他士族來,甚至要矮上一頭。
自然,也有人是看朱肅年紀輕輕,打着駁斥朱肅、甚至是駁斥新學的打算來的。這些人中,既有人是打着這位周王殿下或許名副其實,若是將其駁倒,就能夠揚名立萬的心思。
亦或者,是猜出了黎氏欲圖以新學掀起安南朝廷黨爭,再以黨爭排除異己……故而,想要通過“擊敗”新學,來挫敗黎季犛的陰謀。
不過,新學的理論基礎,已經在劉伯溫、宋濂等大明大儒的嘔心瀝血之下,日趨完善。
安南文教並不昌盛,而安南儒門,又都如傳承許久的世家一般,安逸了太久太久。安逸則容易失去進取之心,他們想要駁斥新學,該是沒什麼成功的可能。
一個月後,武曲港更具規模,朱肅也正式宣佈,在武曲港舉辦了第一次的新學講學。
安南的儒門子弟們從四面八方涌來,想要聆聽來自儒家本土、大明天朝的教誨,本來尚算冷清的武曲港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變得熱鬧了起來,寬大的水泥大街之上,車水馬龍,人潮絡繹不絕。
倒是比安南的國都升龍城更加熱鬧些。
朱肅的講學亦非常成功,當然,爲了他這一次遠赴安南,宋濂將許多的手稿文章,都交託給了朱肅,朱肅略略看過之後,不過是尋其中之一在臺上照本宣科。
宋濂一生浸淫儒學,所著所思何其深刻,即便只是露出一點,也足夠這些安南文人們聽的如癡如醉。偶有幾個人上臺勉強挑刺,也大都站不住腳,甚至不用朱肅出手,就被黎氏子弟等着意巴結朱肅的文人給駁斥了下去。
這讓本來鬥志滿滿的朱肅,頗感到幾分無趣。
“五叔。”在講學結束之後,李景隆找到了朱肅。“對這些安南人,您是不是說的有些多了。”
“新學,乃是我大明昌盛之底氣所在,乃強國之學。”他左右看了看,而後湊近了朱肅道:“安南狼子野心,若將新學傳授給安南,不會於我大明有礙麼?”
大明的思想改革,科學改革,樁樁件件,多源於新學……李景隆也是將門子弟,他的父親李文忠,就是老朱安排來準備對付安南的大將之一,他自然也知道些什麼。
朱肅竟然,在講學時對安南知無不言,傾囊相授,這讓李景隆頗有些心疼之感。
在他看來,好東西都該是大明的,而不能分享給安南這種潛在的敵國……
“……我亦想過,只要隨便敷衍安南完事。”朱肅想了想,還是對李景隆解釋道。
“然對我大明來說,攻取安南容易,要治理安南,卻難。”
“若無法掌握安南民心,則我大明即便攻下安南,這安南一地,必然也是時叛時降,使我大明不得安寧。傳揚新學,是爲我大明日後掌控安南做下鋪墊。”
“而且,你當知道了新學,安南人就能夠憑藉新學,富國強兵了麼?”朱肅曬笑一聲。
“這是一個腐朽的國度……”朱肅看向窗外,看向那些方聽完講學,正陸續從講壇處離開的安南儒生們。
在講壇之外,數之不盡的車馬、奴僕,將這處臨時講壇之外的水泥大道,給堵塞的水泄不通。
他們正在等待着剛聽完講學的主子們。
“一個已經固化腐朽了的上層,是不會有勇氣發起變革的。縱使是最爲優秀的理論,他們也只會將其束之高閣,使其用來裝點自己家族中的門面。而不會想着用他來讓國家強盛。”
“畢竟,他們希望的是他們的權勢和富貴,代代相傳,亙古不變……而所有的變化,帶來的都只會是危機。”
“因此,新學能夠喚醒的,只能是少數人。”
“少數人?”李景隆不解道。
“是的。少數人。”朱肅點點頭,眼中掠過一抹精光。“我們要做的,就是對這一部分少數人傾囊相授,讓他們對現狀產生不滿。”
“讓他們將大明視爲依賴,讓他們去推翻現狀。而後在日後,讓他們成爲……多數人。”
李景隆聽得似懂非懂,思考了許久,方纔問道:“那麼,五叔。”
“憑講學煽動安南內亂……當真能成嗎?安南人如何會願意幫着我們大明,而不是心向他們的家國?”
“況且,不會引起安南朝廷的戒心嗎?”
“只憑講學,當然不能。”朱肅道。“而且,我們還需要給安南朝廷找一些事……讓他們無暇來關注我們在背後的動作才成。”
……
“蟲豸!都是蟲豸!”黎府,黎季犛憤憤的將手上的公文丟到了地上,面色氣的漲紅。
那份文書之上,乃是安南南部有家奴造反作亂的求援急報,求請安南朝廷速速派兵,前往平叛的。
比起朱肅所推斷的情況,其實安南上下的問題,要更加嚴重許多。比如奴僕叛亂的問題,在安南各地隔三岔五,就要上演一回。
安南已處於皇朝末期,各色問題十分嚴峻:科舉形同虛設,世家把持官職,土地兼併嚴重,各家家奴隔三岔五的叛亂,也弄得朝廷焦頭爛額。
按照陳朝的律法規定,宗室和相國有權豢養家奴千人,官宦世家也大都豢養家奴達到數百之巨。這些家奴大多都受到了歧視,從事艱苦地勞動。他們沒有控告主人的權利,禁止與平民結婚,可說是世世代代,都沒有出路。到了陳朝末年,王侯的家奴臉上刺著“宮中客”三字,皇帝的家奴臉上刻着“座上奴”三字,使他們一輩子蒙受屈辱。許多家奴不堪重負,紛紛揭竿而起,嚴重威脅到了安南朝廷的統治。
這可苦了雞毛哥。誰讓他黎季犛是安南權臣,上頭的陳藝宗不管事兒,陳順宗又不過是個傀儡。這四處救火的苦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他這個總攬朝政大權的平章頭上。黎季犛可謂是煩透了那些鼠目寸光、以致逼反了麾下奴僕的安南豪族。
而今,他正在籌劃着通過那位大明的周王,擴大新學影響,藉助新學的昌盛來排除異己……哪有心思去處理勞什子的家奴叛亂!
“講學……可有什麼差池?”捏了捏眉心,努力將自己的情緒從崩潰中收回,黎季犛詢問身旁的黎氏家奴道。
“大人,那位大明的周王,在那一處名爲‘武曲’的港口處舉行了多次講學,每次都人滿爲患,如胡氏、範氏,都旁聽了講學,且他們都無法駁斥那位大明周王的觀點。”
“很好。”黎季犛面上終於有了幾分喜色。胡氏、範氏等,都是朝中與他作對、不願意推行大明新學的家族。這些家族也迫於大明的威勢去旁聽了講學,這無異於迫使他們自己扇了自己一個巴掌。
僅僅這一個舉動,就會使得這些家族在朝中的聲望一落千丈……這位大明周王雖然年輕,但果然,是有真才實學的。
不愧是大明天朝,竟然能出現這樣傑出的人物……
“但……”那黎氏家奴似乎還有話未說完。
“還有何事?”黎季犛眉頭一皺,問道。
“那位周王……似乎想要在我們大越,興建學院……”那家奴說道。
“學院?”黎季犛一愣。
“是。”那家奴道。“在講學之中,周王說他感到我大越學子對學識如飢似渴,心生感動。”
“欲遵循孔夫子‘有教無類’之教誨,將孔教新學,傳播到我大越地方。”
“故而欲在此辦學,傳播新學之真意,並表示,歡迎我安南儒生,加入他所興辦的學院……”
黎季犛皺起眉頭,旋即舒展,但很快又皺了起來。
他詢問家奴朱肅所言的細節,從字詞、神態各個方面,無一錯過。那家奴竟也能事無鉅細,一一告知。
聽完後,黎季犛那張本頗爲慈和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冷笑:
“看來,大明皇帝也有心思,想要插手我大越事務。”
“大,大明皇帝?”家奴有些驚懼,黎季犛瞥他一眼,斥道:“慌什麼。”
“我們是大明的朝貢國,大明,沒有理由對我們出手。”
黎季犛頗爲自得的捋了捋短鬚,道:“大明是禮儀之邦,若無理由,是做不出攻伐朝貢國的事來的。”
“大明皇帝,該也只是想穩住南方……聽說他們正在經營北方和倭國、高麗,這位周王,該是想通過興建學院,使得我們大越的朝廷和大明聯繫的更爲密切。”
“大越,終究是大越人的大越,他一個明國人,也只能耍這樣的小手段。”
黎季犛自信,而又帶着不屑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