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度肅容稱是,其餘幾人也答應着。
葉向高嘆息一聲,接着道:“登撫人選,內閣和兵部都屬意武之望,他在兵備道任上久矣,又經過榆林大戰,也算是知兵之人……不過這非要緊之事,要緊的便是朝廷過一陣子打算命袁節寰爲兵部左侍郎,他是爲諸君彈劾之後不勝煩憂自請去職,和彈劾之後朝廷黜落不同,所以朝廷着他先冠帶閒住,然後接任兵部侍郎一職,此事,乃朝廷大計,言官絕不可因成見而多言!”
這話若是皇帝來說,科道定然不服,甚至會上奏摺反駁皇帝,絕不會給皇帝面子。大明文官前仆後繼和皇帝對着幹的時候太多了,但當道首輔,並未失勢的時候說這要樣的話,科道上只要不是瘋迷了,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認了,除非是有大仇在前,那纔是恕難從命。
當下方有度便是答應下來,旁人也無可不可,反正袁可立最少要在家住幾個月,那時他們彈劾袁可立的風頭也過去了,也談不上失了臉面。
事情說妥,葉向高原本還待與這幾個閒談幾句,轉臉見到家裡管事的在外候着,他知道沒有要緊事情這管事的不會過來,當下便是端茶送客。
“這老先生,最近火氣很大啊。”出門後走過葉府夾道往前庭,宋師襄一臉不爽的道:“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估摸着還是黨爭的事情。”方有度有些緊張的道:“就要圖窮匕現了吧。”
提起這事,在場幾個東林黨人心情都有些異樣……不管他們怎樣想,既然入了黨肯定是一夥的,要是楊漣他們倒黴,這些東林小輩當然也落不着好,貶官外放很正常,免官回家也正常,削籍就慘點,要是有什麼事被閹黨惦記上了,一封詔旨拿進詔獄,那可就是慘不堪言。
“唉,見步行步。”宋師襄有些鬱悶,他再擅長黨爭,眼下這事卻跟他沒有太大關係,這一次東林黨主要干將都上陣了,打頭陣的是楊漣左光斗等悍將,韓爌等部堂大佬坐鎮中央,上書的連國公侯伯都有,六部尚官,左都御史,地方督撫,都是有名望或是早就揚名的大佬級人物,他們這樣的小字輩,確實還輪不着他們衝鋒陷陣。
未能揚名,若是東林慘敗,他們卻定然受到牽連,想來也是氣悶的很。
這時衆人看到提塘官來到,宋師襄不便說話,方有度卻沒有什麼避忌的,當下將那提塘官一把拉住,說道:“什麼要緊事情,這個時候跑來師相府裡?”
“方大人,”提塘官道:“當然是大潘口那邊的事了!”
“原本也猜是如此。”方有度道:“北虜動靜如何?”
“吳總督塘報裡說,北虜前來,卻是要咱們將給土默特部每年的市賞,轉移到察哈爾部那邊去。一年十二萬,少一兩也不行。”
“豈有此理。”方有度最基本的民族認同感還是有的,當下勃然大怒,說道:“大明給西虜市賞是因爲俺答當年就撫,接受順義王的冊封,數十年間大同一帶不興兵戈,他插漢部這數十年來隔幾年就犯邊,如何有資格來領這市賞!”
“話也不能這麼說。”宋師襄道:“現在朝廷最擔心的還是東虜,北虜只是要些銀兩的話,倒不如給他們,反正前兩年也一直在給林丹汗銀子。”
方有度道:“我估計也會給,朝廷應該不會願意節外生枝,而且林丹汗這一次率部直抵薊鎮之外,可見決心很大,惹惱了插漢部,又是多一層麻煩,每年備邊防秋,多花的銀子可比給的市賞銀子要多的多。”
短瞬間各人都是達成共識,不過對他們來說也只是閒談罷了,畢竟只是言官,秉政掌權的又不是他們。
……
第二天葉向高到了內閣就派人去大內,請求陛見。
近來兩黨的黨爭已經嚴重影響到政務,葉向高感覺宮中氣氛越來越不對,他已經有近月時間沒有見到皇帝的面,在萬曆年間很正常,曾經有閣臣從上任到離任一年多時間也沒有見着萬曆皇帝一面……但在天啓年間還是很不正常的,天啓經常見閣臣和大臣,而且皇帝也能堅持日講,這在當時相關官員的筆記中也有記錄,可是近月來皇帝連一次講學都沒有進行過,也沒有召見閣臣諮詢國事,這種中外隔絕的情形叫葉向高十分不安,也很容易叫人想起萬曆年間的往事來。
此次北虜入侵是個難得的契機,葉向高希望皇帝能夠警惕起來,並且召見閣臣商討軍國大事,而不是在內廷只聽太監的意見,這不僅關係黨爭,也是事關軍國大政。
內閣大臣可以直接送入密疏,不出意外的話皇帝都會親看,葉向高叫人送入奏疏之後,便是心事重重的坐在閣中,開始對每天的日常奏摺進行票擬。
看了一會之後,葉向高臉上顯露出隱約的怒氣,他輕咳一聲,一個司直郎立刻進來,問道:“閣老有何吩咐?”
“請汪中書過來。”
司直郎應了一聲,出門去請汪文言,其實司直郎是正經的進士出身,地位應該在汪文書這種白身中書之上,可是這個司直郎對汪文言簡直畢恭畢敬,進了汪文言單獨的公事房之後,說了來意便是叉手侍立,屏息靜氣的等候。
“閣老面色如何?”汪文言並沒有着急,而是先看了一陣自己眼前的幾份奏疏,然後才態度隨意的詢問着。
司直郎答道:“閣老似有不愉之色。”
“呵呵,也很正常。”汪文言欠了欠身,伸展了一下腰部,站起身來,笑眯眯的道:“好罷,我就去見閣老。”
葉向高一見汪文言,劈頭便道:“不是叫你們暫且不要再攻,且守一下,在我見過皇上,揣摩過聖意之後再說嗎?”
葉向高面前擺着多份奏疏,多半是東林黨人或是與東林黨關係密切的大臣所上奏疏,此前已經有過一二十份,都是集中火力彈劾魏忠賢的彈章,送到司禮後便是石沉大海,當然是直接“留中”了事。
葉向高感覺這樣下去毫無益處,而且太久不見皇帝,心中無底,已經叫人致意汪文言,着他最近切勿再鼓動衆人上疏,結果此人陰奉陽違,並未提出反對意見,但這幾日還是不停的有東林黨的官員或是與東林關係親近的官員在上疏彈劾魏忠賢,這兩個月來,東林黨和閹黨已經撕破臉皮,東林這邊已經不再滿足於攻擊閹黨普通成員或是魏廣徽,顧秉謙等人,而是直接將火力矛頭對準魏忠賢本人,同時還攻擊客氏,不少奏摺裡都是將魏忠賢和客氏的關係說的十分不堪,隱隱間說這兩人污穢後宮,甚至謀殺皇子,到了這等程度,皇帝卻將魏忠賢放着不管,東廠番子已經監視楊漣和左光斗黃尊素等人的住處,每日都可以看到穿着白皮靴的番子在這些東林黨人的府邸之外轉悠,不少人嚇的不敢上門,這些被監視的倒是全部是硬骨頭,根本無人在意這事,楊漣府邸外是監視的人最多的一戶,他卻渾然不當回事,每日正常入衙上值,回家讀書喝酒,聲響傳出來,便是那些番役也敬佩的。
局面到這種地步,葉向高感覺這一局已經入了死局,再頂下去也沒有太大意義,他打算面對皇帝,也是想要開解此事,結果汪文言等人卻根本不能體會他的這番心思,自行其事,葉向高看着眼前一臉雲淡風輕的汪文言,突然感覺自己已經控制不了這些人了。
“閣老切勿着惱。”汪文言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說道:“這是儕鶴公的書子,前日派人送給我的,說是請閣老一觀。”
“哦?”
儕鶴公就是趙。南星,其在東林黨的資格比葉向高還要高的多,而且在東林黨的派別中,趙。南星和高攀龍兩人勢力最強,掌科道的劉宏化,魏大中等都給事中都是其黨羽,還有李騰芳,陳於廷佐銓,鄭三俊,李邦華,孫居相,饒伸,悉置卿貳,四司之屬,則是鄒維廉,夏嘉遇,張光前,程國祥等人,可以說,內閣與六部還有地方督撫,葉向高爲首輔經營多年,頗有實力,而吏部,科道,寺卿,這些地方則是趙、南星和高攀龍等人實力更強一些。
天啓四年黨爭大亂斗的導、火、索也是趙、南星引起,二月初,新年剛過不久,六年一次的京察開始,趙、南星等人揮舞大棒,開始“盡去奸邪”的京察大計,旬月之間,將所謂“四凶”,也就是齊黨楚黨等三黨黨首和骨幹列名其中,盡數以京察之名免官或是去職,一個月不到,京察黜退免職了三百多個官員,大明有史二百多年以來,京察黜退官員人數以此爲最!東林黨揮舞京察大棒時是爽了,趙、南星把持吏部多年,科道也在掌握之中,被東林黨攻擊的人首先就戴一頂奸邪的帽子,然後找出藉口黜退,爽快是爽快,可也是把三黨中人全部真的逼到了魏忠賢的那一邊,還是自大明有史以來,少有的大量文官投效太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簡單來說,黨爭是萬曆年間埋的根,主要原因是爭立太子,因爲萬曆長期態度不明,對是否立光宗爲太子猶豫不決,文官因此分裂,擁立太子是主流,但也有相當多的官員支持鄭氏和福王,以期圖一個擁立從龍之功,時間久了,文官中裂痕十分明顯,期間有梃擊,紅丸,奪宮三大案,更是使各黨之爭如火如荼,到了天啓四年京察時,趙、南星和高攀龍等人下手太狠,不給其餘黨派的文官活路,三百多京官被黜落,下手太重,導致大量的文官投奔閹人,簡直也是大明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後人說起魏忠賢權勢滔天時,總以爲是九千歲本事大過以前的太監,其實並非如此,最關鍵處還是文官自身分裂的厲害,黨爭大過一切,在東林的逼迫下,大量的文官投奔閹人,敗壞國政,爲了黨爭不顧一切,後人把明亡之責算在這些自詡爲正人君子的東林黨人身上,其實道理就在這裡,而不是所謂的什麼抗拒徵收商稅這一類無厘頭的理由。
葉向高心情沉重,待他打開趙、南星的書子時,只看到四個大字:除惡務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