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軍的糧食除了開中法之外,就是各地衛所上交的子粒糧來供應,到了萬曆年間,各地都司衛所不僅不能上交,連自己留用的口糧也不夠了,很多地方還指望朝廷撥給糧食,負擔自然更加沉重,倒是供給邊軍的武器,因爲管理的很嚴格,多半能按規定到位,算是各地衛所對大明邊防最大的貢獻。
“除此之外,天成衛尚有驛站一所,衛倉一座,還有衛學,清軍廳,衛鎮撫,衛經歷等各衙門,分別有官吏一百一十餘人,負責倉儲驛傳民政軍政等各務,這些官員已經全部來拜見過大人,名冊也記錄下來了。”
張瀚聽着夏希平的彙報,微微點頭。
“大人”
夏希平報告完近期瞭解到的情報之後,兩眼熱切的看向張瀚。
天成衛還有鎮虜衛和大明幾乎所有的實土衛所一樣,田畝土地掌握在世襲軍官也就是將門手中,那些掛名的軍官侵佔的土地,有不少都是邊軍將門出身的子弟,他們佔的地也多半是替邊軍中的各個將門所佔,軍戶們原本的授田被侵奪,只有極少數的民戶和軍戶還是自耕農,剩下的幾萬畝由幾萬人分,可想而知自耕農所擁有的土地之少,抵禦意外變故的能力又有多弱。
一畝地加一分銀,加上白榜所加,年成再不好,自耕農當然普遍破產,由下級軍官組成的中小地主也在其中,大將門卻仍然豪富異常,夏希平在調查過程中感覺到軍戶或民戶的憤恨,他希望無所不能的張大人能清除這些蠹蟲,把土地還給軍戶。
“唉,先請客吧。”張瀚卻是嘆了口氣,對身邊的侍從官道:“下帖子,請四同知,八僉事,過來到衙門裡來喝酒,酒席叫張春去準備,務必要精緻,更要昂貴,不能叫這些土包子看了笑話去,說我這大財東又是上司摳門小氣。”
“是,大人。”
侍從官是李貴,也是李遇春推薦來的,和夏希平還是一起實習過的青年,他向夏希平擠了擠眼,把呆滯狀態的夏希平一道拉了出去。
“希平,我知道你想什麼。”李貴跟在張瀚身邊有一陣子了,人沉穩許多,他一邊去找張春,一邊對夏希平輕聲道:“大人心中自有丘壑,我們照吩咐把事做好就行。”
“嗯,”夏希平年輕的臉龐上不可避免的有一些沮喪,不過整個人還算精神,他也低聲道:“李貴,你是不見底下莊上那些軍戶的窘困。”
“我怎麼不知道”李貴笑道:“我家可也是貧苦人家,再者說跟着李二櫃走了那麼多地方,見也見多了。”
“咱們走的地方多半是民戶家裡。”夏希平道:“當初我還奇怪,二櫃怎麼就不走軍戶,畢竟咱大同府實土衛所多,收糧的大戶還是該在軍戶頭上,現在我才知道,軍戶的窮困十倍於民戶,民戶雖窮,好歹還是正常的日子,軍戶的窮困實在叫人難以想象。”
夏希平的語氣並不激昂,但李貴卻聽出來深沉的悲涼與憤慨,他打了個寒戰,實在難以想象這陣子夏希平都看到了一些什麼東西。
在夏希平的眼眸中,似乎是有兩團烈火,稍不小心,就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焚盡。
辰時初刻,韓畦和隨員們都準備停當,一艘大渡船已經等在渡口,韓府的人把一些要過河的人擋在後頭,把自己這邊的車馬和箱籠先擺在渡口。
“老爺第三班船過去。”
“嗯,知道了。”韓畦道:“劉德還沒有找到”
“劉師爺的人說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長隨回稟道:“咱們找了老大一圈,就是沒見着人,估摸着是自己偷偷溜了。”
“哼。”韓畦道:“這人誠屬不智,他以爲老夫一定翻不了身真是淺薄,不必找他了”
韓畦感覺一早晨天有些涼,他決定等兩輪再走,至於劉德不見了,他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這陣子陸續走了好些人,多半是覺得跟着韓畦已經沒有前途的師爺幕僚一類的人物,走便走了,韓畦並不放在心上,只是這劉德向來多智,也參與很多秘事,韓畦這才叫人找一找,實在找不着也就罷了,料想這人也不會出賣自己。
第一輪和二輪都過箱籠和下人,其實這船不小,幾十人一趟就過的去,但韓畦帶的物品實在太多,箱籠堆的如小山一般,兩個小妾事情又多,韓畦委實不耐煩,叫人把小妾和物品送過去先整理裝車,然後他消停着過河,等他最後一輪過了河,就可以立刻起行,不必再耽擱時間。
河灘上漸漸聚集起了不少人,有一些知道底細的開始議論,當然肯定有罵聲韓畦走時連把萬民傘也沒混到固然他是被朝廷罷職,不過並沒有逮捕拿問,按常理來說應該混到一把傘,可近一年來韓畦爲了撈錢和填補大德亨的窟窿,把大同一帶地方禍害的夠嗆,不少人恨他入骨,這一次沒有萬民夾道唾罵已經算他走運,當然也不可能有捧臭腳的替他弄什麼萬民傘一類的東西。
韓畦在風聲中隱隱聽到一些罵聲,他臉皮抽動了幾下,又感覺無所謂。
任你如何評說,好官我自爲之,這是韓畦的官場信條,只要能取信朝廷或結好哪一個當道大佬,幾聲叫罵又算什麼。
渡船來回一趟要兩刻時間多些,兩趟過後,河邊聚集的人就更多了,但人們敢怒不敢言,眼前是一位巡撫軍門,雖然沒有儀衛,被免了官的巡撫,但在普通人眼裡也是仰視的存在,事實上也是韓畦現在倒了威,不然的話早就下令本地官府過來站班,驅走閒人,不使驚擾了巡撫儀駕。
“老爺,小心。”
第三趟船終於過來了,這時兩個長隨過來扶着韓畦從踏板上船,船身有些晃悠,這一趟只有十來個人加上少許的行李,地方還算空曠,不過韓畦看到船身上比較骯髒,他眼中有些怒氣,如果不是有張瀚與和裕升,他大可從北方官道上走,不必繞道,誰知道繞道還遇着張瀚上任,真真是晦氣的很。
從踏板上船之後韓畦就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船伕用長竹竿一撐,渡船輕快地離開渡口,向着河流中心駛去,兩個船伕輪流撐杆,現在已經到了漲水季,河水變的很深,水面往下看是深不見底的幽幽綠意,船身在河面上打出一片片白色的水沫,河水嘩嘩流淌着,很快船身就抵達了河流中央,兩邊對岸的聲響都聽不到了。
韓畦一直在閉目養神,他的奏稿已經快完成,他打算今天趕到驛站休息時繼續潤色,這樣到了京師一旦找到門路就立刻拜發,這奏稿把前後事由說的很詳細,甚至點明瞭張瀚背後有鄭國昌和麻承恩等人,雖然要把人往死裡得罪,不過韓畦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在韓畦沉思時,一個長隨突然驚叫道:“船底漏水了。”
韓畦一驚,看看自己的腳底果然有河水上涌,不僅漏水,而且上涌的速度極快,不大象是木船底部正常的滲透。
“船家呢,船家”
韓畦和他的隨員家人們在船上大喊起來,兩個船家卻是不管不顧,直接從船頭和船尾分別跳下了河。
韓畦知道不對,當下大聲道:“你們劃,划到岸邊我重重有賞。”
此時一切措施卻都是晚了,船底裂開的口子極大,河水幾乎是眨眼間就把船身淹沒了,韓畦緊緊抓着船身一側,大半個身子浸在河水裡,只露出腦袋,他兩手用力極大,死死抓着船身不放,船身向着河岸一側漂去,韓畦眼中滿是求生的,就在這時他感覺胸口一痛,他下意識地往水面下一看,卻只看到自己的胸口漂出血花,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水底一閃,轉瞬就不見了蹤影,韓畦又驚大怒,心中只道:“他們居然敢刺殺巡撫”他的腦海裡只有這一個念頭,似乎再想不起別的,接着便是意識越來越模糊,兩手最終一鬆,在兩岸所有人的驚叫聲中,韓畦的身體往水底一沉,再也不見蹤跡。
“解決了。”李慎明就在韓畦動身的那一側河畔,身邊是王勇幾個特勤局的人,這一次動手,從船伕到水底的水鬼全是外勤局的人,事情很順利的辦完,各人都鬆了口氣。
“韓畦的家人暫時不要動他們。”李慎明冷眼瞧了下河對岸,說道:“他們必定要內鬨的,大家要分財貨,一時半會都不得走,先把這事報上朝廷,日後沒有了動靜,再設法解決掉這批人,除了少數箱籠外,剩下的都要搞到手。”
王勇躬身應道:“是,李先生。”
李慎明最後道:“一定要找到劉德供出來的那份奏稿,不能落在什麼人手裡,最後流傳出去。還有,劉德這人也要關起來,殺或不殺由張大人決斷,這人知道的也是太多,危險的很。”
“先生放心。”王勇再次躬身道:“劉德已經送到李莊那邊去了,內衛司在那裡有一個監獄,楊大人說就連蒼蠅也飛不出去,不要說人了。”
“嗯,很好。”李慎明輕笑一聲,他也知道李莊的那個內衛監獄,確實是修築的十分牢固,採用的是迴廊天井再套迴廊天井的建築法,普通人進去不要說跑,叫他正常走出去都很難,不過在場的人不知道這監獄除了關外人主要是爲自己人修築的,隨着張瀚手下這一攤子人手大爲增加,肯定也會有違犯內部紀律的人,不論是商行商會還是軍隊,張瀚定下的規矩是旗隊長以上嚴重違紀就關起來,劉德倒是第一個嚐鮮的人,也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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