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元儀知道孫承宗的想法,他也有些擔憂的道:“近來劉老前輩他們聯手,不停彈劾三黨之人,不斷將朝中三黨官員貶到地方,甚至要將他們削籍,這般弄法,會不會動靜太大?”
“他們要乘勝追擊。”孫承宗有些疲倦的道:“這等事我也過問不了太多,由得他們去吧。”
東林黨已經是一個超級大黨,黨內也分了若干派別,孫承宗是師承葉向高,在黨內算是比較中正平和,不願多生事非,更不願與其餘各黨弄到無可挽回的決裂程度。
可惜葉向高這一脈已經左右不了大局,楊漣和左光斗這一派纔是東林黨現在銳氣最盛,實力也最強的一派,他們就是主張除惡務盡,一定要把三黨官員剷除乾淨,還朝中一個朗朗乾坤,在這大局之下,連遼事也不必太放在心中,只有“衆正盈朝”,朝中盡是仁人君子,皇帝垂拱而治,國家以仁德而治,那麼遠人自服,邊境自會安然無事。
他們就是所謂的“君子”,幾乎不大通曉世務,也不曾到地方上真正任過實職,久在中樞,僅憑所謂的理念和正氣來行事,當然也有非我同黨便是仇敵的私念,這一羣人官未必有多高,但是能量巨大,幾乎可以輕鬆的左右朝局,貶斥非東林黨的官員,追打政敵,就是這些人一直在搞,哪怕幾十年後,崇禎吊頸之後,南明的很多政爭內亂,也是這一羣人或是他們的門生子侄在搞,後世之人對東林黨人的惡感和非議,多半也緣自這一黨人的所作所爲。
“唉……”茅元儀也是喜歡做實事的人,孫承宗的無奈他也感覺到了,也唯有一聲嘆息。
這時孫府的長隨進來說道:“老爺,宮中急召。”
“嗯?”孫承宗今日無事,中午就從衙門回到家中,他看看沙漏,說道:“已經過了申時了吧,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關閉宮門,怎麼這時候來召。”
長隨道:“說是西北大同那邊出了邊事禍亂,皇上震怒,原本今日御文華殿議論遼東之事,諸臣衆口紛紛,並無確切說法,皇上心中鬱郁不歡,後來又接大同急報,更是震怒非常,不過皇上沒有再召閣臣,而是叫老爺你趕緊入宮。”
孫承宗知道皇帝派來的小宦官必定知道情由,也知道家下人會打聽一些最基本的消息,以叫自己入宮之前有所準備,至於雙方打交道的具體過程,他不想知道,也不願過問。
目前只知道這些,已經差不多夠了。
在孫承宗換袍服時,茅元儀苦笑道:“首輔已經失皇上信任,恐怕將不久於位。”
“唉!”孫承宗唯有嘆氣,遼事現在一團混亂,東林黨是把寶押在王化貞身上,王化貞自己本人也是信心十足。
王化貞麾下有祖大壽等遼西將門爲主的兵馬,也是遼鎮現在僅存的十之二三的有過戰場經驗的戰兵,然後還有其餘各軍鎮調過去的邊軍,加起來有八萬人到十萬人之間。
自撫順關失,薩爾滸之役以後,明廷集結兵馬每次都是十餘萬人左右,結果
薩爾滸損失十餘萬,遼陽和瀋陽又是十幾萬,加起來已經戰死十多位總兵級別的武將,副將到千總以上損失幾百人,孫承宗自己都覺得棘手,並不願輕易趟遼東的渾水,最少不是現在這種局面去主持大局,但王化貞這貨偏偏信心十足,黨內的那些人也拼命吹捧,孫承宗就算反對也找不着理由,只得任王化貞去折騰,現在皇帝對東林黨的一些領袖人物都漸失信任,雖然對孫承宗本人倚重不變,信任更深,但孫承宗並不覺得這是好事情,相反,他感覺憂心忡忡。
“止生,”在門口和小太監又說了幾句後,孫承宗有些哭笑不得的扭過頭,對送行的茅元儀苦笑道:“大同那邊出的事,居然和我們適才說的人有關!”
“啊?”茅元儀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張大了嘴巴。
“回來再說。”孫承宗沒有坐轎子,他年輕時曾經在各處邊關行萬里之遠,大同,宣府,山西,延綏,這些西部軍鎮他幾乎都走過,在那些崎嶇山道上鍛煉出一身好騎術,他穿着文官袍服,卻是用極漂亮的姿勢上了馬,在幾個長隨的簇擁下,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深處。
從孫承宗在金魚衚衕的住所趕到紫禁城並不遠,但是要從東安門進皇城,再從右掖門進宮城,再經過無數道宮門到文華殿,這個距離可就是遠了。
況且到了宮門附近就不能騎馬,只能步行,無形中又拉長了時間。
等他趕到文華殿時,太陽已經成了一個通紅的火球,慢慢往地平線方向沉降下去,宮中很快就會鎖門,如果不抓緊的話,孫承宗今晚就只能在內閣或是六科廊那邊將就睡一夜了。
“先生免禮平身,賜座。”
天啓的臉上一臉陰鬱,不過看到孫承宗後臉上的神色變開朗了很多,天啓曾經對人說過,他看到孫承宗就感覺開心,在後世人的分析看來,天啓少年喪父,儀表堂堂,學識氣度過人的孫承宗可能在他心裡替代了父親的地位。
“皇上急召,未知所爲何事?”孫承宗心裡有數,臉上全是平淡鎮靜,無形中又增添了幾分從容氣度。
看到自己恩師這般模樣,天啓也彷彿鎮定許多,他一邊叫人將大同塘報遞給孫承宗看,一邊慢慢講着今日廷議之事,最後天啓無奈道:“先生說說,廷議諸臣的話,誰最有道理,朕又該聽誰的奏議?”
孫承宗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天啓的師生情誼很深,不在乎一點小節,他專注的是手中的大同塘報。
大同確實是出了事,不過並不很大,甚至都不怎麼夠資格開一次重臣廷議。
土默特部的臺吉素囊,插漢部放在土默特的管右翼蒙古事務大臣布囊一起興兵犯境,破邊而入,已經擊敗了沿邊的幾個軍臺和火路墩,殺傷不多,但直插大同東路,破了樺門堡這個大堡,然後圍困新平堡。
原因也有了,陽和東路兵備道鄭國昌奏,因新平堡商家衆多,特以商人張瀚的和裕升最爲富裕,儲存物資衆多,近來封關閉市,北虜中頗有不滿言
語,此時臨近入夏,戰馬漸漸肥壯,虜騎果然犯邊,要緊的原因還是因爲封閉馬市導致。
孫承宗一看之下就覺得鄭國昌說話很準確,判斷說事都很有條理,言談間沒有太多的虛飾,直言不諱,顯示出一種幹練和精明。
反觀巡撫韓畦就失色的多,他對蒙古人入侵前後具體事由並沒有歸納和分析,只是一口咬定是因爲和裕升在草原上進行走私,蒙古部落分髒不均導致入侵的發生,在孫承宗看來,韓畦這奏疏太沒有水平,簡直是粗劣。
思索片刻後,孫承宗從容道:“遼事臣一向也很關注,方今既然已經專任經略與撫臣,又無要緊大事發生,皇上還是信任邊臣爲宜。”
同樣的話,在孫承宗說來天啓的接受度還是很高,他點點頭,說道:“鎮江之民被屠,朕心實在憂憤。”
“遼事敗壞已久,”孫承宗不動聲色的按東林黨一致的看法來說,遼事敗壞當然是在萬曆年間,於現在的朝局無關,他從容道:“恢復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比如遼餉已加,用度當從加賦之中而出,若再加徵,恐民間不易承受。”
這也是間接的支持的汪化蛟,天啓愁眉不展,也是輕輕點了點頭。
“要緊還是得人。”孫承宗道:“經略得人,撫臣得人,更要緊的是守土當用遼人,武將當重將權,得人,有兵,有財,再有將,方可言恢復。”
“先生言之有理。”
“皇上不可急燥,亦不能操切,遼事如同沉痾重病之病人,要徐徐調治,不可太過急切。”
這話也就是孫承恩能如父兄長輩一樣,對着皇帝說出來,而天啓也願意聽從。
“若所費不多,一樣能開闢登萊乃至朝鮮于東虜之後侵襲,亦是好事。”
孫承宗最後拜道:“中樞穩,正面守,側後攻而牽制,朝政清明,上下安堵,則東虜之事並不足爲患。”
天啓臉上露出笑容,他道:“本兵今日之言,似要撤盡藩籬,只守關門,實薊鎮,先生之意如何?”
“本兵只不過口舌之利。”孫承宗臉一沉,對天啓道:“然沉雄博大實未能。”
這就是說王在晉沒有雄心毅力,是一種很嚴厲的批評。
天啓差點就要拍巴掌叫好,不過他忍住了,此時皇帝臉帶笑意,向孫承宗道:“大同之事先生怎麼看?”
“大同之事看起來是北虜生事,其實還是和東虜有關。”孫承宗微笑道:“東虜生事,朝廷自然要收縮馬市,不能以糧資敵,特別是內喀爾喀與喀喇沁這邊,甚爲緊要,現在科爾沁蒙古已經倒向東虜,其餘各部雖是與東虜多有交戰,然而彼輩皆蠻夷之輩,衣着服飾語言習俗多有相近地方,北虜現在又無強力人物,林丹汗志大才疏,無甚大用,炒花等輩又是老邁,若是北虜與東虜合二爲一,誠爲我大明心腹大患,現在收縮,將來禁絕,總是必然之勢,若北虜一鬧便重新開市,將來遲早會以糧資敵,誠然不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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