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記已經是這樣的龐然大物,並且在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一套體系。
舉人是飽學之士,不僅是儒學的經典,包括經史河務兵學一類的雜學也是相當的出色。農學稼穡之事也並不陌生。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全才,他的科名並不太靠近,天啓二年才成爲進士,但先爲京官不久,上司就普遍感受到他的才幹,放久沒有兩年就升爲知府。
原本他升官就很快,爲官不到十年就爲勳陽巡撫,後來成湖廣巡撫並負責東南五省的軍事,和洪承疇一樣被重用,成爲方面專任。
洪承疇有洪軍,對農民軍屢戰屢勝,而這個假扮成舉人的朝廷大員則是自己在奉命出外募兵時練出了一支萬餘人的可用的軍隊,號爲天雄軍。
在節制祖大樂曹文詔等邊軍大將時,由於自己的武藝出衆,遇陣敢爲拼殺而受到尊重。又因爲軍中斷糧,自己也數日不進飲食,甚至不喝水,遇戰則拼殺在前,這樣的文官巡撫,怎麼能不得衆心?
爲巡撫則殺的農民軍四處敗逃,調任總督宣大則專諸於實力,修城牆諸堡,充實防禦,又重屯田之務,爲總督時宣大每畝增產一鍾,全鎮增產二十多萬石,爲當時的皇帝崇禎激賞,下令各處學習宣大。
後在孝期率兵與清軍野戰,戰而殞身,無愧晚明時文官中最爲全才者,又以節義收場。
眼前這舉人,就是盧象升。
百年之後,乾隆推黃道周這個儒學宗師爲明末古今完人,其實盧象升不管學問,才識,操守,能力,軍務,各方面俱是表現的相當出色,縱使學識書法可能稍遜道周,但“古今完人”這四個字,也是真的當之無愧。
這一次北上京師,是以知府調任兵備,論升官快,盧象升比歷史上的人生軌跡又更加快了幾分。
主要也是朝廷乏人,那些名臣宿將,久在九邊的,多半與和記有沾染,而在北方江南的官員,恐又其不識北方事務。
盧象升近在大名,與和記打的交道不少,曾有多條奏疏提起和記商行護衛鏢師之事,頗有見地。
而又年輕,操守品格也信的過,是以在這一次九邊換人的大潮之中,盧象升受到了天啓皇帝的關注,此次北上陛見,君臣奏對相當稱旨,陛見之後,內閣和吏部得旨,盧象升任山西布政使司參議,按察使司僉事,陽和兵備道。
陽和兵備也是現福建巡撫鄭國昌起家的地方,駐守陽和衛城,距離新平堡極近,被視爲和記和張瀚的老巢。
如果是別人得到這樣的任命,一定會視爲畏途,甚至會以疾引退,寧願得罪一時皇帝,也不能輕赴險地上任。
而盧象升接到任命卻是慷慨接受,並且已經決定在這兩三天內就趕緊上任。
在上任之前,他也是下意識的到和記這邊來看一看,不想天氣不好,雨若如珠,但沒看到什麼特異的風景,卻聽到了一羣特殊的人所說的話語,這一趟來的不冤枉。
盧象升奏對時也提起要練兵,充實軍伍的話頭,天啓當然對此表示贊同,並着令有司提供錢糧軍餉。
盧象升對提供多少銀錢並不抱太大的指望,朝廷一直缺錢,不拖欠餉的只有遼西,別的地方都是一拖很久。
對正經官兵邊軍都是拖欠軍餉,他又能要到多少錢糧?
但盧象升還是決心練出一支兵來,就象他在崇禎年間於真定大名等各處募集和操練成了天雄軍一樣,現在他已經是執掌軍務的文臣,國朝傳統是以文馭武。盧象升對時局的看法相當準確,他認爲因爲財賦不足,朝廷對軍隊的控制會越來越弱,文臣只有自己手中有靠的住的武力才談的上節制諸將,否則只有幾個幕僚和百多親兵,在嘉靖萬曆年間也未必鎮的住李如鬆那樣的悍將,在現在的這種局面下,一旦與和記打起來,必定是兵禍連結地方殘破,各種野心家都會冒頭,應該早做準備,由各處的文官着手充實自己的督標營和撫標營,各兵備道也應多練強兵,由文臣執掌,在忠誠上更應靠的住。
這一番說詞盧象升只是泛泛一提,並沒有在君前奏對時詳細說出來。
他還有很多顧慮,朝廷在軍務上自有考量,非他這個剛上任的兵備道可以盡述。而且宣大到薊鎮遼西,將門勢力相當龐大。皇帝調任多家將門的總兵副將,以京營將領替換,相信已經使各地的將門大爲不滿,雖然他們不會起兵造反,但如果盧象升在奏對時公然再提削弱將權,提升文官的地位,相信還是會帶來相當嚴重的後果。
在這種節骨眼上,盧象升不欲再給皇帝惹出更多的麻煩來了。
盧象升是一個相當識大體,知大局的人。
一生最固執的時候就是節制勤王兵馬對女真的時候了,事涉民族大義,且麾下有諸多將領和戰兵,如果奮力一戰,以女真少量的戰兵未必就沒有機會。
可惜高起潛這個閹人掣肘,諸將也無戰意,最終隨盧象升參戰的還是他自己的嫡系部下。從那一戰也能看的出,盧象升考慮的事情並沒有錯處,可惜朝廷對他的支持實在是太小了。
衆人沉默不語時,有個健僕騎馬自雨幕中急馳而來,到了茶攤前眼睛一亮,翻身下馬,大聲道:“大人,洪軍門派人送了急信到會館,那邊的人到處在找大人,還是趕緊回去吧。”
“你可真是莽撞。”盧象升皺一皺眉,沉聲道:“遇到什麼事都不要慌亂,要心有靜氣。”
“是,大人。”健僕躬了下身,說道:“還有戶部的王老爺也在會館等着。”
這倒是真的耽擱不得了,雖然盧象升還想談下去,時間已經不允許了。
今天到和記這邊來,也是想實地看看這邊商行的情形。適才盧象升已經進了商行內轉了一圈,感受到和記商行在京城的財力,也怪不得河南山東等地的經濟命脈已經被和所商行所掌控。實地來看一看,感受更深。
至於和這幾個說書先生的交談,偶發興致,倒並不是有意爲之,但也所得很多。
盧象升對一羣說書先生點了點頭,微笑道:“沒有什麼大了不的,就是閒談,諸位無需想太多。”
說罷自己便站起身來,另外有僕人牽馬過來,盧象升翻身上馬,動作相當的矯捷熟練。
身爲正經的讀書人,盧象升從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一路連捷,二十來歲就中了進士。如果好好打磨一下文字,進一甲要看運氣,二甲靠前的位置還是可以爭一爭。不過其雖然二甲偏後,成績也是相當的了不起,順利留京爲京官,只是未入翰林,終身無望內閣而已。
仕途極順,科名極順,卻無法掩蓋盧象升出色的武人氣息。
自幼而生時盧象升體形瘦弱,卻臂有大骨,從小就力氣極大,長成之後習武強身,卻不經意間練成一身高明的武藝,堪稱搏擊與騎射俱佳。
若非如此,也沒有辦法順利練成天雄軍,並且在戰時自己手持長刀,衝殺在前,並且手刃賊匪。
這種悍氣和武勇,實爲大明文官中的異數。
漂亮的上馬動作使衆說書先生一陣喝彩,當然也是因爲留在桌上的這一錠大銀,待盧象升走後,衆先生將銀子兌了錢平分,除了高興之外,也是又留下可以編造的一段故事,還好盧象升沒敢通名報姓,不然幾個月後,自己暗查和記商行的事可就儼然成了傳奇故事,流傳一時了。
盧象升住在宜興會館,平時的客人也不多,這一次陛見來的相當匆忙,知道的人並不多。且是去大同險地,很多人對他的前途也不是很看好,前來拜訪交結的人也就更少了。
雖是東林一脈,近年來東林的人在官場前途都相當黯淡,盧象升二十七歲就任大名府知府,也算是東林黨後起之秀中難得的異數,而由於東林被打壓,反而使他得到的支持相當有限。
今天來的戶部的小王老爺和盧象升都是天啓二年的進士同年,同年關係相當密切,彼此都會支持照料,甚至有時候同年的關係比黨派還要密切一些。這也是大明官場生態的慣例,座師比父母還要親,同年比同事要靠的住的多。
一見盧象升進了房門,屋中穿六品補服的官員站起身來,拱手拜揖道:“見過盧年兄。”
“王年兄多禮。”盧象升大笑道:“一向請教不多,今日又不在,叫年兄等着,實在是不恭的很。”
“哪裡,向來也仰年長兄多矣。”
王繼廉是三甲靠前的科名,按例可以留京或是外放,翰林科道是不想了,六部也懸,一般是分在光祿寺一類的冷衙門,盧象升直接任戶部主事,沒多久升五品員外郎,接着外放沒多久就是四品黃堂,仕途一片光明,現在又升了三品兵備道,可能三十來歲就能成爲巡撫。
這並非虛言,有識之士縱然看不到明朝已經大廈將傾,可是也能感受到風雨欲來,東虜,和記,還有連年的災情都不停的削弱着大明的國力,國力一弱,妖孽必定從生。
將來文官能任武職者,必定會有比此前更好的前程,這一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