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知道自己大舅哥就是這脾氣,勸也勸不來的……當然他攔住也要起身的旁人,笑道:“天大的事也不急在一時,辛苦一年,到元宵之前軍司上下還是以安靜爲主,臺灣那邊歸臺灣,那也不是一下子會發生鉅變,我們該喝酒還是喝酒,我還要挨桌敬酒哩……”
申時前後,酒席散去,幾個老人都早就回去休息,李慎明帶着從人去附近的一條黑河的支流去冬捕……青城這裡什麼物資都不缺,魚運過來肯定是死的,李慎明愛吃口鮮魚,和張瀚說好了晚上給他送一份去,便是帶着人離城而去。
孔敏行等人在外奔波多日,都是各自回家和家人團聚去了。
象黃玉成和王鄣等人,家小都是早搬到青城或是附近的小黑河堡去了,王鄣的家人就住在小黑河堡,開會之後,他就可以回家與家人團聚。
小黑河堡方圓近三裡,裡頭商業區倉儲區軍營區民居區一應俱全,住起來也不比青城差多少。至於孔敏行等人的家小當然是住青城裡,而且是和李慎明孫敬亭等人住的都不是太遠。
張瀚今日也喝了不少,他酒量甚宏,只是平時不怎麼喝,今日雖然有臺灣之憂,但其實各人的心境還是很好的,草原上幾無敵手,這一大片土地其實已經到手了,而漠北的買賣城一旦建成,那就是大勢已成,可以源源不斷的往草原上移民了……商業的繁榮帶來大量的商業收入,然後用商業收入轉而支持農業移民,再把農業移民的產出轉化爲商業利潤,還有牧區,礦山,整個商業和農業還有工業的生態圈都建立起來,這可是和漢人唐人只是在草原上建立軍事要塞和小規模的屯田區的做法完全不同,這纔是真正的長治久安之道。
……
“文瀾留步。”
走到大門口時,蔣義等人正拿着斗篷過來等着給張瀚披上,銀錠卻是在後頭趕了上來。
“銀錠啊。”張瀚有些醉意,笑着拍着銀錠的肩膀,說道:“今天喝酒沒見你人啊,你們蒙古人不是都挺能喝的嗎?我知道了,你不喜歡喝我們漢人的酒,喜歡喝你們的羊奶酒。聽說那酒也確有其妙,這樣吧,過兩天我叫人多備一些,你和白音臺吉他們到我那裡好好喝上一場,怎麼樣?”
對銀錠和白音等實心歸附的蒙古臺吉,張瀚的態度向來很好,向來是着意拉攏。
當然對銀錠要自然的多,畢竟是真有交情在。
“我是有事情要說……”銀錠有些吞吞吐吐的,臉色也不太自然。
“說呀?”張瀚笑道:“你和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話要藏着掖着不成?”
“那好。”銀錠下定決心一般,說道:“文瀾,將來你混一草原,成爲這一片大地之主是肯定的事了,我想問問你對我們蒙古人到底是什麼態度?”
“這話題有些大。”張瀚面色嚴肅起來,擺了擺手,止住了蔣義等人,轉頭對銀錠道:“我的態度是相當明確的。和我們打過仗的蒙古人,用勞役贖罪,贖罪之後就是我們治下生民,可以在我們這裡做工賺錢,也能當兵,也能行商,也能回自己的家裡去放牧。總之,選擇權在你們手裡,不管是順義王,或是諸臺吉,諸多貴族,各鄂托克,所有的牧民,我都是一視同仁。在這裡和你說話我就不鬧虛文了,和裕升的目標和策略當然是佔有整個草原,不過我們從未考慮過對蒙古人趕盡殺絕,將你們納入我們的體系之中,這纔是真正的終極目標。”
張瀚說完,想了想,說道:“是不是上回我回青城,沒有第一時間見順義王,導致有人有意見?這毛病我不會慣着,在和裕升的體系內就是我最大,你們遲早要接受這個現實,什麼大汗,什麼臺吉,在我眼裡其實毫無意義,配合我,就有尊貴體面和好日子過,不配合的,下場會很難看,這一點你可以和他們直說,算是敲打一下。”
銀錠這時才完全看到了張瀚霸氣盡顯的一面,以前他一直見到張瀚隨和的商人面孔,甚至是笑嘻嘻的朋友加兄弟的感覺,此時此刻,他才知道這人的另外一面,就是這麼盛氣凌人,完全以力壓制,而銀錠知道,張瀚的警告絕對不會只是虛言恐嚇,而是隨時會變成現實。
這就是真正的上位者給人的感覺,相形之下,當初的卜石兔汗雖然貴爲大汗,但行事實在太軟弱了。
也可能是和實力有關,真正有實力的人可以擺出真正的上位者姿態,如果實力不夠,那可未必能叫人心服口服。
銀錠感覺一陣心悸,他道:“我知道了,如果真的有人不識好歹想不該想的,我們蒙古人自己就會把這些事料理乾淨。”
蒙古人中確實是暗流涌動,相當多的貴族臺吉在當初驚魂未定時同意了向和記投降,當時他們只想着能活命就可以了,而隨着時間推移,他們卻想要更多。
“近來由於天氣轉冷,我們各部牧民的儲糧嚴重不足……”銀錠對張瀚道:“我知道軍政司也在考查各牧區的儲量和牧人數量,分配糧食度過寒冬,但我一定要提醒文瀾一句,這是一個得到普通蒙古人真正忠誠的好機會。文瀾你畫出多好的藍圖,如果今冬死去太多人的話,這個仇恨不是將來的藍圖就能抹殺掉的。打仗的時候死人,和冬天大量的凍死餓死,這是兩回事情。”
張瀚聞言悚然,他道:“軍司的動作太慢了?”
“是太慢了。”銀錠看着張瀚說道:“這兩年我們損失了大量的丁口和牧羣,今年又有不少人被你們押去銅礦採銅和種地,服各種雜役,各部都缺乏男子,入冬後天氣過於寒冷,少量的牧羣也被凍死不少,各部都一片饑荒,已經有大量的牧人徹底斷糧,開始有人餓死了。”
張瀚真的猛然一驚,後背感覺被刺紮了一樣,他喃喃道:“爲什麼沒有人和我說,也沒有看到牧人逃跑或是造反?”
“這是你們漢人的經驗吧?”銀錠苦笑道:“我們蒙古人是不會向貴人們揮刀的,輸了的人餓死也是活該,草原上就是這傳統,贏者可以選擇殺掉輸家部落裡的老人和貴族,留下牧人平民,也可以選擇叫整個部落都死在刀下,你們沒有殺我們,但選擇餓死我們也是一樣的……臺吉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想法,誰敢說?再者說,對貴人們來說這些牧人根本無足輕重,他們不會過多關注的,我今日來,也是李氏一直在我耳邊嘀咕,這個婦人,此前恨我們蒙古人,現在又急吼吼的叫我替牧人們說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脾氣秉性,可是我就他孃的聽她的,你說我是不是有病啊?”
“你這種症狀叫妻管嚴,病情不重,很多漢人男子也是有這毛病。”張瀚忍住笑,想起健壯的李氏來,想起當初自己惡作劇般的把這婦人送給銀錠,而銀錠欣然受之的過往,一晃已經六七年時間過去了,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溫馨之感。
“蔣義,我們不回府了。”張瀚對蔣義吩咐道:“回府說一聲,我和銀錠臺吉去北邊的幾個部落去瞧瞧。”
距離青城北三十里外有蒙古人的牧場部落,再近就不允許了,有十幾個小型的軍臺和火路墩把蒙古人的區域和青城這邊隔開了,第一團的部隊和少量炮兵和銃騎兵在北邊巡邏,銃騎兵在逐漸取消建制,改爲龍騎兵或槍騎兵在北邊巡邏。
蔣義沒有勸阻張瀚的打算……誰都知道這種事沒有辦法勸。
外間風雪一直未停,張瀚等人從北門出城,從溫暖如春的房間裡出來,哪怕是披上了大毛披風也是感覺冰寒刺骨,張瀚手上有妻妾們用兔毛和布料製成的騎馬用的手套,就算這樣,騎在這樣的極寒天氣裡只有一刻鐘左右的功夫,兩手已經是被吹的冰冷,幾乎感覺不到雙手的存在。
再看銀錠等蒙古人,都是空手控繮,他們手都是紫黑色,被朔風長期吹拂過之後兩手就是這樣的色澤,他們的手上和臉上都塗抹着油脂,用這些油脂來禦寒,張瀚感覺一陣慚愧,相比這些人,自己還是過於嬌貴了一些。
城外到大青山山脈一線到處都是一片雪白,大青山巍峨綿延看不到邊際的山脈也是掩映在一片銀白之中。
穿着灰色和黑色軍袍或是披着棉甲,穿着灰黑色披風的軍人們騎着戰馬在雪地上急促的奔馳着,戰馬的馬蹄濺起泥點和積雪,發出沉悶的響聲。
跑出一半路程之後,幾個墩堡出現在前方的地平線上,墩堡錯落有致,相隔都是在三四里左右的範圍,每墩或各個軍臺都有遠程火器,每個軍臺會有小股的機動力量,用來在戰時支援各墩。
當張瀚等人接近時,隱隱聽到號炮聲響,這是墩臺們在幾裡之外就發現了他們。
軍司已經停止調動兵馬了,所以超過百人的騎隊前來就被視爲大股的潛在的敵人,墩堡軍臺的緊張在所難免。
蔣義派出幾個輕騎策馬向前,前往通傳是張瀚經過,大隊則停下來,暫時休整。
“我小時候天還沒有冷的這麼邪乎。”銀錠搓着手對張瀚道:“這纔多會兒就下了三四場雪了,再過半個月積雪估計就過膝了,到時候除了維護着的幾條官道,大片地方都沒有辦法通行,不管是人步行還是騎馬或是坐車,都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