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爲繼統?承繼法統。
何爲繼嗣?父死子替。
兩者表面是一件事,但內中學問卻大了。
繼統者,未必要奉被繼者爲祖宗;繼嗣者,你要不認祖宗,那是要被天下人唾罵的。
雖然受了老岳父遺產太多好處,但怎麼說陸四也是創業之君,要不是他把江淮分公司做大做強,具有一定流動資金,形成地方壟斷,身爲集團老總的老岳父能在公司即將破產時,爲了挽救公司把閨女許給一個外掛的分公司經理麼?
不可能!
說白了,是陸四自己的槍桿子硬。
江山同公司,一個道理。
因此,馮銓說的話在理,監國的江山絕不是繼承於李自成,是人家自己一手一拳打下來的。
如此,憑什麼要人家繼李自成的嗣,連自家老爹都不認了。
誠然,大順這個國號不改,繼嗣更合乎禮制及世人的傳統觀點,但凡事要講究實事求是,看待事情也要根據時事的變化和實際情況來斷定,怎麼就能抱着老觀點不放呢。
當年《三朝要典》是馮銓修的,修這書時不可謂不費盡心血,絞盡腦汁,可到了崇禎朝,他馮學士不照樣把《三朝要典》扔茅房了麼。
等到了滿洲人入關,一旨相邀,馮學士也是不辭辛苦北上就職,爲大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兩年後,也是他馮學士親手將滿洲的孤兒寡母獻給大順新君的。
是謂,識時務者,俊傑也。
禮是什麼?
理也!
理是什麼?
拳頭也!
如今這天下,誰的拳頭硬?
監國也!
既然如此,監國的話就是理,就是禮,一句頂萬句!
歷經明、清、順三朝的馮銓思想開明,深爲左輔顧君恩的“迂腐”着惱。不過考慮日後同僚相處,自己初來乍到於大順資歷不足,馮侍郎倒沒敢義憤填膺當衆喝斥左輔大人,說什麼不爲監國着想者,當斬之類的話。
但,情緒肯定是激動的。
以致菸屁股都燒到手了,侍郎都沒察覺。
陸四這邊,精神也是大振。
知音難求,高山流水,有學問的人講話就是在理,只要屁股正,書讀的越多就越好。
繼統非繼嗣一說,真是說到陸四心坎中了,因爲這一說更能彰顯陸四承繼大順的正統性。
嚴格來說,他陸四所繼爲兩統,一是李自成的大順政權法統;二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法統。
要擱後世大白話講,我陸文宗雖坐了李自成董事長的位子,但那是我陸文宗個人努力奮鬥的結果,可不是李自成遺囑的結果。
在這個過程中,你李自成是幫助了我陸文宗,但你那是帶有功利性質,不是無私性質,因此我陸文宗可以感激你李自成這個領路人、革命先驅,但我不能把你當祖宗供了。
而想要讓世人淡化隆武帝是李家繼嗣,那就必須要強調法統。
法統最硬者,古今除朱元璋外,還有誰能勝過陸四?
“老馮這番話,聽起來還是有些道理的。”
陸四油臉點頭,想彈菸灰,卻發現桌上沒有菸灰缸,便準備先扔地上,卻見那刑部侍郎黨崇雅將一硯臺遞了過來。
陸四趕緊將菸灰彈進硯臺,並朝黨崇雅微笑致意,感謝他的妥貼之處。
馮銓看在眼中,卻是心中一緊。
陸四繼續徵詢顧君恩的意見:“左輔以爲老馮說的有無道理?”
“繼統不繼嗣倒也可,當年嘉靖朝大禮儀便是如此。”顧君恩很是平淡的說了一句,並有意無意的掃了馮銓一眼。
陸四一聽方纔明白,原來這玩意不是馮銓的首創。不過不要緊,誰支持他,誰就有理。
馮銓見狀,卻是拋出另一個醞釀成熟的“重磅炸彈”。
“臣以爲便是繼統不繼嗣,也有些不妥,因爲難以理清大宗小宗關係,將來會有隱患。”
“噢?”
陸四耳朵微豎,從煙盒拿了根菸扔給馮銓。
馮銓下意識伸雙手去接,卻發現菸屁股燙手,疼得他一甩,菸屁股落地時監國的煙又扔了過來,結果一下掉在地上,幾乎是電閃雷鳴間,就見馮侍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撅着屁股將掉地上的煙撿起,擡起時還不忘在鼻間嗅了一口。
一時又不知這煙往哪放,索性便擱在耳朵上。
從撿煙到放煙,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讓人驚歎。
理了理思路,馮侍郎斬釘截鐵道:“監國繼統也罷,繼嗣也罷,總脫不了要追諡永昌皇帝,若永昌皇帝爲我大順太祖、世祖又或高祖,那監國將來如何自處?”
“老馮,你接着往下說,別停啊,”
陸四聽着在理,這件事一定要圓滿解決,不能給後代留下麻煩。而且他本人是比較傾向太祖這個廟號的,捨不得讓給李自成。
人生一世,不能爲太祖,便如太監入青樓般叫人掃興。
“臣以爲永昌皇帝雖有開我大順之基偉業,然如今之大順卻是由監國一手開創中興,故大順當爲陸家之大順,而非李家之大順。”
說到這,馮銓打住。
“老馮吶,你就不要跟我賣關子了,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嘛,在座的都是我大順棟樑,沒外人。”
陸四臉上掛有些許笑意,繼而從左兜中摸出一包完整的大順牌香菸丟給馮銓。
馮銓這回接住了,雙手接的,如視珍寶般將那盒煙揣在袖中,然後拿出了他的解決方案,就是不可以追諡李自成爲大順太祖,而當追諡李自成爲大順天王。
“天王?”
陸四詫異的張了張嘴,這個王號讓他很熟悉。
“天王,貴天子也!”
馮銓深呼吸一口,滔滔不絕起來。
“《春秋》開篇便是天王正月,由此可見天王乃上古最崇高之帝號。而當年周武伐紂,受命於天稱王,追封曾祖亶父爲太王,祖父季歷爲王季,父西伯昌爲文王,分封同姓及功臣到各地,自此開創了周王朝。自此,天下諸侯皆稱周天子爲周天王。追述根源,天王早於皇帝,貴於天子,故臣以爲我大順可追諡永昌皇帝爲天王,以顯其尊,以示其貴,更可使我大順子民萬代敬仰...”
馮銓又道日後可於太廟旁另建天王廟,單獨祭祀天王李自成,一應規格都如太祖,如此既能尊李自成,又不使李自成成爲陸順宗法之障礙,可謂兩全齊美。
陸四這邊聽的不住點頭,尋思給李自成上一個天王尊號,似乎也挺好。
之前好像也不是沒有天王的,似乎有什麼前秦天王苻堅、後秦天王姚興、後涼天王呂光、北燕天王馮跋、北周天王宇文覺,由此可見天王這個貴於天子的稱號,還是有不少人愛用的。
另外有個漢家大英雄被對手上的尊號也是天王,陸四前世有一位廣西老表也是天王。
不附順之宗廟,追諡天王單獨祭祀,禮法上大順就與李順沒有關係,無那大宗小宗一說,更能彰顯李自成的功績,不管怎麼看,馮銓這法子都是個好法子。
剛纔遞硯臺供監國彈菸灰的黨崇雅見監國面露讚許,不失時機的上前奏道:“臣附議!並且臣以爲永昌皇帝爲天下百姓起兵推翻腐朽之明朝可曰聖,抗拒韃虜寧死不降可曰武,故永昌皇帝當爲我大順聖武天王。”
“高,實在是高。”
陸四欣然擊案,問衆人:“老馮的意見我覺得很好,我那岳父爲聖武天王這事,可有反對的?”
說是問衆人,實際是盯着顧君恩看。
老顧這邊遲疑片刻,知道監國心中所想不是他能改變的,只得硬着頭皮稱善。
禮法理順了,年號確定了,中央六政府和地方巡撫官員也確定了,陸四此來不虛,心滿意足,臨走時不忘叫侄孫義良拿兩條煙給馮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