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四所說,其實用他前世的語言歸納就是八個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這個理論是超前若干年的,因爲當下最先進的理論也僅是“虛君”。
一個馬上就要登基稱帝的天子卻對自己的臣子說,沒了活路的百姓不用告御狀,可以直接起來造他的反!
這個造反不僅沒有罪,反而是正義的,是皇帝特准給他們的權利。古往今來,還真是頭一遭,用千古奇事都不足以形容此言論的驚世駭俗。
要說同此理論相近的也不是沒有,但區別卻大,便是前明太祖朱元璋允許百姓捆綁貪官污吏送往南京受審。
不過此令在明宣宗時就被禁止了,倒不是明宣宗不願懲治貪官污吏,而是人都有報復心與私心,很多被百姓綁縛送京的官員並非因爲貪髒枉法,而是被他人收買鼓動百姓惡意中傷,打擊報復。
因此明宣宗這才禁止以《大誥》判斷官員是非,剝奪百姓綁官這一特權。
陸四當然也知道此事,但此事在他看來不是明朝的法治精神得到提高,而是官僚集團的勝利。
至於官僚集團是怎麼勝利,怎麼將明太祖賦予人民的這一政治特權給弄沒了的,那就是官僚集團的政治智慧了。
總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明宣宗以後,百姓想進衙門就很難了。而在從前,他們可以光明正大進入衙門,將裡面高高在上的老爺五花大綁捆送押往京師由“中央”審訊。
若真冤,百姓反坐。
若不冤枉,百姓的勝利。
不過明太祖即便給了百姓受了冤屈和不法侵害之後可以綁官送京的權力,卻也沒在《大誥》中說百姓可以起來推翻壓迫他們的朝廷,吊死讓他們沒飯吃的皇帝。
所以,陸四剛纔那番話,真的是石破天驚。
尤其是聽到陸四說這話的四人都是與農民起義息息相關的四人,陸廣遠、陸義良這對叔侄就不用說了,打崇禎初年就起來造明朝反的高一功、身爲大順軍師的顧君恩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如果不能理解陸四這番話所蘊含的意義,那就真的白枉了這些年同明朝的血淚抗爭了。
闖王能有此覺悟,當可爲千古一帝!
甚至連千古一帝這個榮譽,顧君恩都覺得配不上眼前這位即將成爲大順皇帝的年輕人。
“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所謂的民是什麼?難道真是那些終日在地裡勞作,每日爲一家老小如何填飽肚子而操心的百姓之心?”
陸四搖頭,封建時代的“民”只有一個特定對象,那就是地主士紳。老百姓連做民的資格都沒有,甚至布衣都輪不到他們。
“咱們大順起於百姓,成於百姓,自先帝創業,有幾個地主士紳站在了我大順這邊,又有幾個如先生這般鼎力襄助大順?
所以,我大順要對真正支持咱們的百姓好,要讓百姓們真正得到我大順的實惠。記住,是實惠而不是恩惠...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從來不是當皇帝的,當官員施捨給百姓的好處,而是他們必須應盡的責任。”
陸四斬釘截鐵,“要是當官的負不起這個責任,就脫掉官服回家種地去。要是當皇帝的負不起這個責任,就活該百姓造他的反!反正我就一句話,以後咱大順朝沒有士農工商貴賤之分,只有人民。
當官的是人民,種地的是人民,經商的是人民...所有人都是人民。只要是人民,就有過好日子的權利。同樣,只要是人民,不管你是什麼出身,都有做官的權利。”
“闖王的意思咱們大順以後的官員不一定都要是讀書人?”高一功理解的就是這個意思。
陸四點了點頭:“大致是這個意思。”
他說的有些渴,侄孫義良趕緊給四爺爺倒了碗茶。
“咕嚕”一口後,陸四放下碗,繼續說着他對大順今後的規劃。
“咱們大順以後不和什麼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和人民共天下。現在那幫地主士紳讀書人,我們也不是不用,但用之前卻要先對他們進行改造,讓他們成爲對國家有用的人,對百姓有利的人,而不是一如從前那般漁肉鄉里,欺男霸女,誰來降誰,沒有半分羞恥,一應所爲全於他一家之私利。至於怎麼個改造法,行營這邊要拿出個章程來,我這邊也有一些想法,大傢伙議一議,要形成定製,不能朝令夕改...”
說到這,陸四頓了頓,輕叩桌面,沉吟片刻,又道:“總之,以後中央也好,地方也好,前明及降清的官員士紳,只能任用五分之一,不能再多。有關國計民生,可以聽取這些人的意見,但絕不能讓他們主導。
咱大順就好比一條大船,這舵要掌在咱們自己人手中,這樣船就不會歪。可要是這舵掌在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手裡,那這船的方向就一定會偏離。我們也要時刻警惕那幫地主士紳對我們大順進行反攻倒算。”
顧君恩聽後遲疑道:“闖王對現在的士紳讀書人否有些偏頗?”
“偏頗?”
陸四不以爲然,“先生以爲,在那幫士紳讀書人心中,國與家到底誰更重?”
國與家誰更重?
顧君恩從前只知朝廷和地方之分,從未想過國與家之分,一時有些難以回答。
“若國重,前明尚未亡國,何以在京百官迫不及待降清仕清?可見在這些人眼中,還是家更重。唯有向清廷搖尾乞憐,他們才能保住自傢俬利。國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屁。朝堂上的官如此,地方上的士紳也是如此。”
陸四道自運河起事之初,淮軍稀有讀書人來投,所用之官多是迫於性命之危而降者,然現在卻是有多少士紳讀書人翹首以待大順徵召,而這類人典型的牆頭草。
“讀書人嘛,自以爲是讀聖賢書的,有功名在身,便自覺高出平頭小民一等,總要小民的尊敬,而不會去尊敬小民,稱他們爲泥腿子。就是貧寒之家出來的,也難保本心,這讀書場和那官場一樣,都是個大染缸,呆得久了,便忘記自己是什麼了,一心只爲自己和後人考慮,再也不肯做從前的泥腿子了。
哪怕是異族來了,只要能保他們富貴,保他們權勢,他們就能雙膝跪地,做那無骨之人。這種讀書人,也忒是無恥得很。跳過龍門的鯉魚從來不會在乎那些還在龍門後的鯉魚作何想,它們只當自己是龍了...這世間,每到大是大非處,英雄每多還是咱們這幫平頭百姓啊。”
陸四有感而發。
歷史就是一個奇怪的車輪,滾來滾去,總滾不脫那幾千年的怪狀。
或許,這就是人性使然。
人性,都是自私的。
“朝廷不用讀書人,用什麼?”
高一功問的不夠準確,他外甥女婿說的是隻用五分之一,不是說不用,不過意思也差不多。
“用我們的自己人。”
陸四大手一揚,“咱們放着現成的基本盤不用,怎的就非要用他們?”
“基本盤?”
高一功一愣,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顧君恩也是不解。
倒是陸廣遠隱隱知道老爺說的是什麼。
果不其然,他老爺說道:“什麼是基本盤?我們安身立命所在是什麼?是咱們大順軍!是跟隨咱們一步步走來的成千上萬的弟兄們!...他們或許不識字,或許不讀書,可他們卻纔是我們大順的真正脊樑,是我這個闖王的手足兄弟!”
“可是他們大多數人不識字啊,不識字,怎麼當官?”高一功很是困惑。
“人民不識字,如何能出來做官?”
顧君恩理解的更透徹一些,也更廣泛一些。
陸四未答,反問道:“人民爲何不識字?”
“這個...”
老百姓不識字的原因有很多,可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字——窮!
“人民不識字,我們就要讓人民識字。說通俗點,以前都說秀才好,那咱們大順朝今後就讓所有人都變成秀才嘛。既然成了秀才,爲什麼不能當官?要我說,這世間沒有什麼比當官再容易的了。”
以前沒有能力,現在大順即將再次建立,實際控制區人口又才千餘萬,陸四自然是要推進識字運動,從而不僅提高大順人民的總體素質,也爲大順政權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而這些血液,將註定與那孔夫子門徒大大不同。
如何將科舉制與務實相結合,如何進行舉國識字運動,並提供相應場所、師資,教學器材,以及是否要着手對繁體字進行簡化,以提高識字運動的成效,這些,陸四都有一個基本規劃。
但任何一個政策從決定到正式實施,都有一個過程,絕不可能一拍腦袋就要去辦,求快求成反而會誤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
最實際的一點,首先陸四需要一個強而有力、從上至下高效暢通的政權體系,否則,他的政策再好,也不可能推行下去。
如此,即將建立的大順政權體系就如大廈的根基一般,必須無比堅實。
關於政權構架,顧君恩建議將大順從前體系同明朝的體系相結合,陸四讓其着手製定,爾後再根據實際需要進行調整。
“對了,滿洲那個小國主到哪了?”
陸四忽然想到他的“大敵”似乎還沒解決。
廣遠忙道:“在灤州。”
陸四“噢”了一下,又問:“多鐸落網了?”
“左叔同高傑,還有耿仲明他們去了。”廣遠又肯定的補了一句:“多鐸跑不掉的。”
“除惡務盡,愛新覺羅這一家族必須爲他們過往的罪孽付出代價。”
陸四輕輕點頭,廣遠比起當初在淮揚明顯成熟許多,果然人都是鍛煉出來的。
“另外昌平的明陵要派人保護,朱元璋驅逐胡元,建立明朝,再造華夏,於我中國功績很大。儘管我們大順是造的他朱家的反,但咱們對事不對人,可不能否了人家朱元璋對咱中國的貢獻...”
保護昌平的明十三陵,是陸四應該做的事情,也是必須要做的。
有些墓動得,有些墓是動不得的。
這一點,他拿捏的清楚。
“另外,等中央成立後,先生要組織一幫人着手修明史,嗯,廣遠到時掛這個明史總裁官。”
“明史?”
顧君恩一怔,“我大順尚未統一中國,南方朱明殘餘還有半壁江山,此時修史,似乎有些不妥。”
當然不妥了,哪有人家明朝還沒滅亡就給人家刻墓誌銘的呢。
監國闖王這心未免太急了。
陸四卻不覺有什麼不妥,自信一笑,揮手道:“無妨,有何不可,正統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