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和二十六年,韓德讓向已經親政四年的耶律隆緒提出辭呈,在朝野引起震動。從統和元年起擔任北院樞密使,後官至大丞相,韓德讓一直是大遼僅次於蕭太后和皇上的人物,掌控軍政大權。在聽到韓德讓告老的消息,很多人以爲這是他欲擒故縱,目的是向皇上索取更高的權位。於是有人站出來向皇上挽留,也有人則冷眼旁觀。
對於韓德讓的這一舉動,耶律隆緒也是半信半疑。自統和八年韓德讓爲自己擋了那一箭後,他對韓德讓的態度就發生了改變,這些年兩人亦師亦友,如父如子,慢慢建立起了超出君臣的情感,耶律隆緒甚至特許韓德讓可入朝不拜,上殿不趨。兩年前,有一次韓德讓胸口的箭傷復發,耶律隆緒更親自在韓德讓牀榻前喂藥守護,一時更傳爲佳話。但和他的父親一樣,耶律隆緒生性多疑,所以他對韓德讓始終都懷有戒心。自己八歲登基,在母親的庇護下作了二十二年的清閒皇帝,終於在三十歲這年開始親政。他等待的太久了,他的抱負、他的野心、他的宏願都等待的太久了。如今母親已經退居後宮,他不能再接受任何人對他指手畫腳,影響他的決策,包括韓德讓。所以,即使不確定韓德讓的請辭是否是真心,甚至他的背後是否有母親的授意,耶律隆緒還是立刻準了韓德讓的辭呈,同時還賜予他皇族姓氏耶律,並賜名隆運,封晉王。這一恩賜,使韓德讓擺脫了家奴的身份,一躍成爲了契丹貴族,並萌蔭子嗣。
皇上的這個舉動多少有些令人吃驚。當年的室昉、耶律休哥請辭時,蕭燕燕駁回了一次又一次,又再加封賞。如今韓德讓請辭,皇上雖然賜予了他無上的榮耀,卻連挽留都沒有,人們議論紛紛,這朝廷要變天了。韓德讓卻表現得非常平靜,彷彿得償所願,謝恩後更把自己關在府中,閉門不見客。這一切,蕭燕燕都看在眼裡,卻無動於衷。她瞭解韓德讓,知道他並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真心請辭。她更瞭解自己的兒子,他這是在告訴天下人,也包括他的母親,這大遼是他的。
這年冬天,蕭燕燕接到耶律凝的信件,信上說幽州憫忠寺爲太后和皇上建造的金身石像完成,請太后和皇上臨幸,順便也希望能與蕭燕燕和韓德讓在幽州一聚。也許是遠離了爲朝政勞心的日子,蕭燕燕總是覺得日子過得太慢,也時常會想起過去的人和事。所以在收到耶律凝的信後,她便決定前往南京過冬。可是耶律隆緒卻已經定下這年冬行營要去東京遼東府,接受北部女直和高麗的朝拜。耶律隆緒一直擔心母親因爲韓德讓的事而生嫌隙,所以便順水推舟,封了韓德讓一個南京觀察使的閒職,令他替自己陪同太后去南京視察,此外又令皇弟耶律隆慶隨駕同行。
於是一行人便在十一月從上京出發,蕭燕燕和韓德讓分坐兩頂轎輦,耶律隆慶則騎馬走在前面。蕭燕燕透過轎窗向外看去,皚皚的白雪已將上京城覆蓋,空曠的路上好像只有他們這一行人默默前行着。忽然她定睛一看,耶律隆慶身邊似乎跟着一個騎馬的道士,從背影看年紀應該和慶兒差不多大,只見兩個人有說有笑,甚是親密。
“奚奴,慶兒身邊那個騎馬的道士是誰?”蕭燕燕向轎外問道。
“回太后,奴才也是聽說的,那道士是王爺府裡的門客,據說是城外天一觀的。雖然年紀輕輕,但頗有道行,和王爺也甚是投緣,幾乎是形影不離呢。”
蕭燕燕默不出聲。她知道慶兒一直慕道,做東京留守的時候就在遼陽府修了不少道觀,後來回到上京也經常和道士們往來談道。她倒是不反對慶兒信道,只是契丹一直都不能避免兄弟爲奪皇位自相殘殺的事情發生,所以耶律賢才在耶律隆緒剛降生的時候就封他爲太子。這些年,蕭燕燕一直告訴耶律隆慶要忠君忠兄,慶兒也一直恪守做臣弟的本分,只是蕭燕燕偶爾會有隱隱的不安。慶兒的性格和皇帝不一樣,他更隱忍,更內斂,所以常常不引人注意。但蕭燕燕知道,他絕不是看上去那樣沒有主見的人。如今慶兒和道士走得這樣近,不得不令她有些擔心。
“太后,要不要把那道士叫來問話?”奚奴問道。
蕭燕燕搖搖頭道:“先不用,你派人暗地裡打聽一下那個道士的來路,不要聲張。”
“是,奴才明白。”
因爲雪路難行,又遇風雪,這一行人走了十天才到了古北口,蕭燕燕的頭風病卻突然發作。老太醫胡浩卿因爲身患惡疾,沒能同往,隨駕的幾個太醫開了不少的藥,太后卻總是不見好轉。韓德讓又急又擔心,便來和耶律隆慶商量不如返回上京。耶律隆慶卻提出不如讓他的門客道士圓璣爲太后看診。聽了耶律隆慶講圓璣的醫術如何高超,韓德讓雖有些猶豫便也同意了。說來也是神奇,這圓璣只爲蕭燕燕診脈片刻,既不開藥也不鍼灸,只輕輕在她天柱、風池、合谷和太沖四個穴位上輕輕按揉,本來已經痛得昏迷不醒的蕭燕燕忽然清醒過來。
衆人見狀都長舒了一口氣,圓璣對耶律隆慶說:“王爺,現在請太醫們把剛纔的藥熱一熱,請太后服用吧。”
“剛剛那些藥母后吃了都不管用,現在母后已經好了,還吃它們做什麼?”耶律隆慶問道。
圓璣笑說:“王爺有所不知,剛纔太后是邪氣侵體,那些俗藥自然是不管用的。如今邪氣已經被小道驅走,太后可安然服藥了。”
“原來如此。”耶律隆慶恍然大悟,對太醫們說,“你們還不趕快去煎藥。”
太醫們得了命令趕忙退了下去,卻把躺在一旁的蕭燕燕看得糊塗,韓德讓見狀忙解釋道:“回太后,這位是慶王爺的門客圓璣道長,剛剛就是他爲太后醫治的頭痛。”
“哦?”蕭燕燕冷眼看向耶律隆慶身後的圓璣,不禁渾身一顫。這道士的相貌爲何如此熟悉?青白的面孔,消瘦的身形,一雙細長的眼睛和薄薄的嘴脣,尤其是那目光中的冷清,更是似曾相識,可看他的年紀不過三十出頭,不會是自己的故人啊。
耶律隆慶見母親緊緊盯着圓璣,神色緊張,於是解說:“母后,圓璣道長本來在上京城外天一觀修行,因爲機緣與兒子相識。兒子與他相談甚歡,便邀請他來府裡做客。母親知道的,兒子自小就有喘疾,這麼些年也未得痊癒,倒是靠圓璣道長這雙巧手日日爲兒子按摩,兒子的病竟許久未犯了。所以,剛剛兒子看母親實在痛苦,又見太醫無能,這才向韓大人舉薦圓璣道長的。”
“是嗎?”蕭燕燕見圓璣在自己的注目下竟毫無畏懼,面不改色,心中的疑慮更加加深,於是她收回目光,淡淡說,“來看圓璣道長果然有一雙神手。剛纔本宮覺得腦中
一片混沌,忽然間好像射入一到金光,猶如一股清風襲來,瞬間那些混沌污濁就不見了,頭痛也隨之消失。”
圓璣頷首說道:“太后謬讚了。本來太后是鳳體鸞身,有金光護體,只是今日一不小心被糟粕之氣侵了體,小道也只是向太后借了些的金光而已。如今金光已恢復,太后可以放心了。”
蕭燕燕聽出他話外有話,於是把韓德讓和耶律隆慶支了出去,緊緊盯着圓璣問道:“你說說,本宮爲何今日不小心被邪氣侵體了?”
圓璣低頭說道:“回太后,《黃帝內經素問》裡曾說,‘思則心有所存,神有所歸,正氣留而不行,則氣結矣’。太后是思慮過多,以致情志不暢,才讓淫邪之氣有了可趁之機。”
蕭燕燕盯着圓璣的目光更加銳利,問道:“那你再說說,本宮爲的什麼思慮過多?”
圓璣也回視着蕭燕燕,目光炯炯,半晌他忽然輕笑一聲,說:“這,小道就不知道了。”
蕭燕燕也收回目光,雖然笑着,語氣卻冰冷:“不知道就說明你是個聰明人,也就難怪慶兒與你爲友了。”
“王爺是天之驕子,小道只是爲王爺講道,解其煩悶罷了。”
蕭燕燕冷笑一聲,說道:“本宮對道教不甚瞭解,但也知道你們的教祖老子說過‘聖人之道,爲而不爭’。本宮覺得這話說的很好。雖然本宮信佛,但既然是出家人,就應該恬淡無爲,心無雜念,否則,就比作奸犯科的人還可恨,因爲他們褻瀆了神祇,圓璣道長,你說呢?”
聽了蕭燕燕警告,圓璣臉上卻看不見一點波瀾,只笑說:“是,小道得教了。”
蕭燕燕點點頭:“既然你有一雙神手,就煩請道長有空的時候也來給我按按吧,可以嗎?”
“是,小道悉聽太后吩咐。”
這天晚上,奚奴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稟報。奚奴說,圓璣的確之前在天一觀修行,據說他是一個孤兒,被前任道長收養,從小就長在道觀裡。耶律隆慶兩年前在天一觀結識的他,之後圓璣就經常出現在慶王府,耶律隆慶待他也比其他人更親近。這個圓璣行跡很簡單,似乎除了道觀和慶王府也再沒有任何去處,似乎沒什麼可疑之處。
蕭燕燕蹙眉沉思着,圓璣的臉龐又出現在她眼前,她越想越覺得圓璣似曾相識,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但她可以確定,這個圓璣一定不是簡單人物。那份處變不驚的沉着令她印象深刻,不知道今日自己的話有沒有鎮住他,他跟在慶兒身邊又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那日以後,圓璣便常常爲蕭燕燕按摩,蕭燕燕不僅頭風未再犯過,連眼睛也覺得比原來清爽明亮,甚至白頭髮都在一點點變少。蕭燕燕不得不對圓璣刮目相看,又見他談吐滴水不露,行爲道骨仙風,心裡便對他又好奇又防備。有時候甚至想,這樣的奇才如果不是道士,而入朝爲官,那該多好。一開始,耶律隆慶見母親似乎對圓璣有所懷疑,暗暗爲他捏了一把汗,可是後來卻見圓璣漸漸得到了母親的賞識,便也放下心,與他更親近了。
就這樣,又行了十日,蕭燕燕一行人終於到達了南京幽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