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楊業還是渾身微微顫抖,問道:“你說什麼,跑了?”
楊延玉哭着說:“跑了。本來兒子和王侁一起在這裡駐守,等待父親的消息。王侁派人在託羅臺觀望,等了幾個小時也不見父親的身影。王侁說必是父親打了勝仗,去追擊敵人了,纔沒有退守到這裡。兒子覺得可疑,想同他爭辯,卻看見他進了潘美的軍帳。我在外面聽見王侁對潘美說,‘將軍,遼軍已經被打退,此時正是大敗遼軍的時刻。你我幸苦了這麼些日子,這大功怎麼能讓楊業搶去呢。我現在就帶兵離開谷口,去追擊遼軍,定能一句取勝’。我沒聽見潘美說什麼,就看見王侁高高興興地出了軍帳。我心裡着急,便去找潘美,說如今情形未知,請將軍務必按照父親臨走時的部署,在陳家谷口留兵埋伏。潘美未置可否,卻命令我按兵不動。我心裡不安,便命人瞭望偵查,結果不過一個時辰,就從前面傳來消息,說父親兵敗,王侁也已經帶兵逃跑了。於是兒子忙將此消息告訴了潘美,沒想到他卻下令大軍撤退!我求他留下來爲父親支援,他不但不聽,反而命人將我綁縛起來,說,‘你要救你父親,就留下來盡孝吧,本將軍要爲大局着想,你不得阻攔’。於是,他就...就帶兵撤走了......”說到這裡楊延玉已是泣不成聲。
楊業聽罷仰天長嘯,禁不住流下英雄淚,自己最終竟然還是毀在了自己人手裡。聽見身後遼軍正在一點點迫近,楊業收起眼淚,環視着自己身後一張張佈滿血漬卻堅定的面孔,動情說道:“你們都各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塊死沒有什麼益處。趁着現在敵人還未追近,你們各自逃散吧,留着一命,將來還有機會報效天子。”
將士們紛紛掩面而泣,卻沒有一個人動彈。這時,一個年紀稍長的將領對衆人說:“大家聽我說,楊將軍平日對大夥怎麼樣?”
“好!”衆人喊道。
“將軍與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平日裡自己節衣縮食, 對我們的獎賞卻從不吝嗇。咱們這些人誰沒受過將軍恩惠,誰沒吃過夫人做的飯。如今將軍遭奸人陷害,這種時候,我們怎麼能獨自逃命!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衆人情緒高昂,都高聲呼喊:“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楊業抖動着微白的顎須,望着這些或年輕或成熟的面孔中透出的堅定目光,不禁雙眼溼潤,半晌才從乾裂的嘴中蹦出一個“好”字。這時,遼軍的衝殺聲已經越來越近,楊業重整了一下頭盔,對馬前的兒子正色說道:“玉兒,上馬!”又對身後的衆人說,“兄弟們,咱們就和遼軍決一死戰吧!”
一時間,陳家谷口中兵戈相向,戰馬奔騰,廝殺聲響徹谷底。楊業所帶領的幾百宋軍個個都拿出了以一當十的本事,然而還是因爲寡不敵衆,而紛紛倒下。蕭懷義在進攻前得到耶律斜軫的囑咐,一定要活捉楊業,因此遼兵雖然圍住楊業,卻不能傷其要害,反而被楊業砍殺無數。眼見的見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自己也已經身中數刀,楊業帶上楊延玉和僅剩的幾個宋軍邊打邊退,一路退到一片樹林中暫作躲藏。楊業見自己的戰馬也受傷倒地,無法再站立起來,知道絕路已至,於是對身邊的兒子和嶽州刺史王貴說:“我不行了,一會我衝出去吸引他們的主意,你們兩個趁機從樹林中逃走。”
“將軍,你說什麼呢,臣就是背也要把您揹出去!”王貴說。
“這是命令!命令懂嗎!”楊業忽然大怒,身上的傷口卻因此崩裂,流血不止。
“父親,你——”楊廷玉一句話還沒說完,卻忽然愣住不動。再看他,胸口卻正中一把利箭!
“玉
兒!玉兒!”看着倒在自己懷中的兒子,楊業悲痛欲絕,一雙血紅的眼睛彷彿要噴出火焰。
“我跟你們拼了!”看着涌上來的遼軍,雖然王貴已經失去了兵器,卻還是赤手空拳與遼軍做困獸之鬥,這樣又擊殺了十數人,才終於萬箭穿心,跪倒在地。
蕭懷義走近已經動彈不得的楊業,看着這位馳名遼宋的一代勇將渾身是血,懷抱着兒子,雙目卻空洞得彷彿死去,也於心不忍,於是輕聲對身邊的遼兵說:“扶楊老令公上戰車,趕緊安排大夫醫治。”
遼兵們得了命令忙去攙扶,卻聽楊業大吼一聲:“滾開,你們——”可一句話未說完,就因爲流血過多而昏死過去。
當楊業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乾淨的氈帳裡,身上纏滿了白色的繃帶。他微微起身,卻感到一陣撕痛,但他還是忍着痛坐起來,發現自己的金刀和戰甲都被整齊地擺在氈帳的一角。就在這時,帳門被打開,一個契丹武士打扮的壯碩男子走了進來,見楊業坐了起來,似乎很高興的說:“你醒了。”
楊業忙將頭轉過一邊,一言不發。卻聽見那男子說:“十年不見,楊兄別來無恙。”楊業見他說得奇怪,忙上下打量那男子,見他紫銅色皮膚,雙目炯炯,褐色的絡腮鬍子一直連到耳根,這熟悉的樣貌令楊業不禁一驚,低聲喚道:“你是...你是劉武師!?”
那男子輕輕一笑,說道:“是,在下大遼耶律斜軫。”
楊業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十年前就猜到他非普通百姓,卻怎麼也沒想到當日與他把盞共酒的男子竟然就是大遼北院大王,令宋軍聞風喪膽的耶律斜軫!楊業馬上又轉念一想,當日的一行人中,耶律斜軫明明是下屬打扮,既如此,那那位風度翩翩、與他稱兄道弟的白皙男子又是誰呢?
耶律斜軫彷彿看穿了楊業的疑問,說道:“楊兄不必想了,那日是先帝微服私訪,所以打扮成富家公子的樣子。自稱劉姓,是因爲大遼太祖仰慕漢朝文化,以漢高祖劉邦自居,所以大遼皇族的漢姓即爲劉。”
“你是說,你是說,劉兄是...是遼國景宗皇帝?!”楊業不敢相信地問。
耶律斜軫微微一笑,說道:“不僅如此,在先帝身邊的蕭姓‘男子’就是當今大遼的承天太后。”
楊業愣了半晌,搖頭苦笑,真是人生如戲,當年一句玩笑話如今倒成了真,他們果然在戰場相遇,而自己成了手下敗將。
耶律斜軫見狀,又正色說:“楊將軍,太后皇上傾慕你英雄豪傑。太后有言,若你肯降遼,便封你爲南院大王。在上京爲你蓋府院,賜田地,賞奴婢,再把夫人和公子都接來一起享福。到時候你我兄弟也可一起切磋武功,暢談天下事,共同輔佐英主,豈不快哉!”
楊業的面目異常平靜,他目視着自己的金刀,緩緩說道:“大宋皇帝待我甚爲優厚,我也期待着能夠捍衛邊境,以報皇恩。沒想到被奸臣所嫉妒,逼我來赴死,以致王師敗績。我還有何顏面在異地求活呢,你殺了我吧。”
耶律斜軫見楊業不爲所動,有些氣憤地說:“事到如今你卻還在想那個宋國的狗屁皇帝。我問你,他若真的信任你,爲何要你做潘美的副將,那潘美論武功論帶兵打仗,可都不是你的對手啊。所以趙光義根本就不相信你,他就是一個陰險多疑的小人。你想想,一個連自己的親哥哥、親侄子和親弟弟都能害死的人,怎麼可能是明君!”
“你住口!”楊業見耶律斜軫出口侮辱宋主,不禁呵斥,卻急火攻心,又不住咳嗽。
耶律斜軫是個急脾氣,還在不停的說:“你惦記宋國皇帝的恩典,你卻知不知道,爲了保你性命,我們死了多少大遼將士。你若是嫌棄南院大王官位不高,我可以把自己這個北院大王讓給你坐啊!”
楊業又氣又無奈,只邊喘邊說:“你...你不必說了,我是...我是絕對不會降的!”
耶律斜軫還想在說什麼,卻見楊業乾脆將眼睛一閉,只得氣沖沖地出了氈帳。他怕楊業自戕,於是叫人將帳篷裡所有鋒利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又每日好酒好飯侍奉楊業,希望他能夠回心轉意。可楊業一心只求速死,更絕食以明志。耶律斜軫便讓人強塞硬灌,卻還是眼見楊業日漸消瘦。
這一日午時,楊業正閉目端坐着,聽見帳門打開,他以爲又是耶律斜軫安排給他送飯的小兵,於是厭惡地說:“你拿出去吧,我是不會吃的。”卻聽那人沒有說話,反而走近自己,彷彿把飯菜擺在自己面前。楊業氣得睜開眼睛,說道:“我說了,我——”可說到一半,他卻再也說不下去,原來站在他面前的哪是什麼小兵,百花頭簪,盤鳳長袍,面若星辰,笑如春風, 不正是大遼蕭太后!
楊業一時慌張,不知該說什麼,倒是蕭燕燕先開口笑說:“我聽耶律斜軫說,將軍滴水不進,想也許是我們契丹的食物將軍吃不慣,所以特別讓下人做了些漢人小吃,將軍請嚐嚐。”
楊業不敢直視蕭燕燕的眼睛,側頭說道:“我是俘虜,不敢煩太后牽掛。”
蕭燕燕笑說:“本宮可沒當你是什麼俘虜,如有人敢這麼說,本宮馬上割了他的舌頭。你是大遼的座上賓,自然不能怠慢你。請將軍暫在這裡委屈幾日,等身體康健了,就隨本宮一起回上京。”
楊業明白蕭燕燕的意思,於是冷冷說道:“多謝太后青睞,但恕楊業不能從命。”
蕭燕燕依然保持着笑容問:“爲什麼?”
“其一,所謂一僕不能事二主,我本爲北漢臣子,卻在國破之際做了降將,此已辱沒了門風。宋主待我不薄,我如何能再做苟延求生之徒。其二,我是漢人,就更不能對契丹人稱臣做奴。所以,請太后死了這條心吧,楊業只求速死。”
蕭燕燕冷笑着搖頭,說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楊無敵卻是一個如此狹隘愚蠢之輩。本宮要你去上京看看,有多少漢人才俊在爭着爲我大遼出謀劃策,這是爲什麼?因爲皇上和本宮都惜才、愛才,可以給他們高官厚祿,可以給他們施展才華的機會。既然皇上和本宮可以不去計較他們是契丹人還是漢人,那爲什麼你卻偏偏要計較爲誰效忠呢。難道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嗎?!”
楊業痛苦地轉過頭,卻依然說道:“人各有志,就請太后不要苦苦相逼了!”
蕭燕燕知楊業心意已決,也不再勸他,只恨恨地說:“好,本宮不逼你,也不會殺了你,既然你不願意入朝爲官,就留在上京做一個普通百姓吧。本宮要你親眼看見,你是錯的!別忘了,你不僅是‘楊無敵’,你還曾與先帝交換過信物。”說着,蕭燕燕拿出那本已經翻爛的《鍾隱雜說》,“我們一直都把你當作知己,而你卻只把我們當敵人。”說完,蕭燕燕扔下書,轉身出了氈帳。楊業默然無語,手裡緊緊攥着那本《鍾隱雜說》,恍如隔世。
五日後,蕭燕燕在涿州得到捷報,西路宋軍已盡被趕走,所有城池都重新回到遼軍手中,並俘虜宋兵數萬,車馬、輜重、糧食不計其數。而同這個消息一起傳來的,是楊業絕食身亡的噩耗。據說,他在彌留之際已失去意識,口中反覆唸叨的只是一句詩,“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