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叛亂之後,耶律賢正式將政事交給蕭燕燕來主持,自己則更多的時候修養遊獵。雖然定慧師太的藥方可以緩解他的病症,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和精力都在一天天地被消耗。他要爲太子做好準備——讓蕭燕燕成爲一個合格的監國,一個攝政太后。
保寧六年,大遼的平靜被打破,趙宋再一次舉兵伐漢。半年前,趙匡胤的虎狼之師攻破了中國南方最後一個割據政權南唐,南唐最後一個皇帝李煜降宋。自此,趙宋一統了江南,下一個目標便是久攻不下的劉漢。這一次趙匡胤似乎下定了必勝的決心,六月出兵以來,先是命党進、潘美、楊光美、牛思進、米文義等率兵分五路攻太原,又以郭進等攻忻、汾、代、沁、遼、石諸州,所向皆克。漢主劉繼元見狀,便火速派人向大遼求援。於是,耶律賢和蕭燕燕派已經是南府宰相的耶律沙和翼王耶律敵烈帶兵赴漢。結果耶律沙和郭進在代州遭遇,正當雙方打得不可開交之際,宋軍卻突然撤兵。
原來,趙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突然暴斃,不只是代州的宋軍撤走了,就連即將攻入太原的党進、潘美也突然撤兵。就這樣,劉漢又一次從滅國的邊緣被救了回來。趙匡胤死後,他的弟弟趙光義繼位,尊趙匡胤爲宋太祖,改國號爲太平興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宋、漢、遼間的局勢瞬時發生改變,因此蕭燕燕召集羣臣商議對策。有人認爲趙宋攻漢不成,皇帝還暴斃,此時新君初立,正是朝政不穩之時,應該聯合劉漢一起攻宋。耶律賢適卻認爲不可,應歷三年的時候,後周世宗柴榮剛剛繼位,劉漢與大遼便組成聯軍攻周。本以爲柴榮年紀輕輕,又正在喪中,聯軍定能大勝,卻沒想正激發了後周將士的士氣,而世宗柴榮更是御駕親征,力挽狂瀾,最後大敗漢軍。如今的宋軍就如同當年的後周一樣,而漢軍已是不堪一擊,因此大遼並無完全的勝算。
蕭燕燕緊閉着嘴脣聽了大臣各抒己見,向室昉問道:“室卿,你怎麼說?”
“是,”室昉叩拜道,“ 臣也認爲此時不可貿然進攻趙宋。宋太祖登基以來,用了短短十二年的時間統一南方,氣勢如虹,如今又有江南糧倉爲保障,是爲強。孫子兵法說‘兵者,詭道也。強而避之,卑而驕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所以,臣認爲攻打宋是下策,卑而驕之纔是上策。”
蕭燕燕忙問:“怎麼個卑而驕之?”
“回皇后。趙宋如今正是得意之時,他攻打劉漢,也是意在燕雲。所以臣以爲此時應示弱並向宋提議和,包括互相遣使、和親和開通榷務。一面使趙宋驕傲,一面爲大遼爭取時間。當下,臣以爲可以先遣使訪宋,探一探宋主的意圖。”
室昉的話與蕭燕燕的想法不謀而合。遼宋早晚會兵戎相見,大遼此時最需要的還是時間。韓德讓幾次上表,在遼宋邊界開通商榷、互通有無是百姓人心所向。如果可以議和,並在邊界設榷場,自然是一舉兩得之計。因此蕭燕燕對衆人說道:“室卿說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就派契丹和漢各一名使者領團出使趙宋,探探宋主的想法。契丹使者就派蕭只古,漢族使者,哪位愛卿毛遂自薦?”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正猶豫着,忽然聽見隊伍的最後有人說:“臣願前往。”衆人順着聲音看去,只見一個留着脣須的清瘦男子從人羣中走出。
蕭燕燕見他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誰。“你是?”
那男子從容拜道:“臣郭襲,保寧五年進士,自幽州由韓德讓大人選入上京,現爲御史XX。”
“
是你,”蕭燕燕眼前一亮,“本宮想起來了,兩個月前你曾經參奏皇上,說‘十餘年間,征伐未已,而寇賊未弭;年穀雖登,而瘡痍未復。正宜戒懼修省,以懷永圖。側聞上恣意遊獵,甚於往日。萬一有銜幍之變,搏噬之虞,悔將何及?’。可是你,郭襲。”
郭襲沒想到皇后能背出他的表奏,又羞愧又驚訝。他那時剛到上京,不知道皇上身有病症,只以爲他癡迷射獵,耽於政事,因此參了一表。見皇后提到此事,郭襲以爲皇后必要怪罪,因此尷尬地解釋道:“是...是臣,臣那時——”
“你不必說了,”蕭燕燕笑,“本宮升你爲政事令,即日與蕭只古一同出使趙宋。”
見皇后不僅沒有責罰竟然還給他升遷,郭襲驚得愣住,半晌纔回過神忙磕頭領旨。
蕭只古和郭襲沒有想到,宋主趙光義竟然在汴梁的練武場召見他們。郭襲擡眼望去,只見趙光義身騎一匹黃棕色的高大駿馬,身着銀色盔甲,手持馬鞭,昂首挺姿。他身後,數千名鐵騎身着一色的盔甲戰袍,身騎一色的黑色駿馬,正在跟着旗令練習奔襲中射箭。郭襲暗想,雖然沒見過宋太祖,但在幽州的時候聽人說,宋太祖身材魁梧,劍眉星目,相貌不凡。可是看他這位弟弟,身材敦實,面目黝黑,眉宇間還透着一股狡邪之相。正想着,聽見身旁的蕭只古小聲對他說:“看趙宋這架勢,皇后的主意可能要失算了。”郭襲輕笑一聲答道:“蕭大人不瞭解漢人。如果趙宋真的要和大遼開戰,今天就不會在練武場見我們了。”
蕭只古正琢磨着郭襲的話,就見趙光義騎着馬慢慢向兩人走來,居高臨下傲慢地問:“遼使,朕的騎兵如何?”
蕭只古正要回答,卻聽見郭襲微笑着說:“尚可。”
郭襲的回答顯然令趙光義不滿,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旋即冷笑一聲,輕輕揚了下手中的馬鞭。只見他身後的一個騎兵忽然用弓箭對準了郭襲。一旁的蕭只古又驚又慌,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卻見郭襲鎮定自若,堅定的目光迎着趙光義耐人尋味的笑。只聽“嗖”的一聲,箭從郭襲的頭頂飛過,郭襲的眼睛沒有眨一下。
也許是郭襲的表現令趙光義刮目相看,他大笑着跳下戰馬,爲蕭郭二人賜坐,方問道:“不知遼使這次前來作爲何事?”
蕭只古見趙光義這般傲慢,已是滿腹怨氣,可他身負重任,於是不得不壓着怒氣,頷首說道:“下官奉旨,一來爲太祖皇帝弔慰,二來恭賀皇上繼承大位。特奉上山陵馬三十匹、御衣三襲、金帶兩條、黃金鞍勒三匹和金飾戎具一副。”
趙光義的臉上出現怒色,冷冷說道:“哼,收起你們的虛情假意吧。若不是你們出兵劉漢,阻我兵路,我太祖皇帝也不會氣急生病,以致突然駕崩。回去告訴你們皇帝,這筆賬朕一定要好好清算!”
蕭只古氣的正要起身,卻被郭襲按下。只見郭襲不急不慌,輕笑着說:“恐怕,皇上心裡想的並非如您所說吧。如果您真的要同我大遼開戰,爲何在太原、代州、忻州幾乎已經爲囊中物的時候突然撤兵呢。”見趙光義盯着自己不說話,郭襲又說:“而且據下官所知,雖然李唐已破,但南邊的吳越和清源軍卻依然不穩定。而在貴國內,似乎對於您…...”說道這裡郭襲故意停頓了一下,笑着說:“其實下官想說的是,我主派我二人前來恭賀新帝登基,就是不想與貴國爲敵。相反,我主希望兩國能夠以和爲貴、北南共處。爲表誠意,大遼願意即刻從漢退兵,並開放遼宋邊界榷場,與貴國互通有無。
這樣無論是對於您,還是您的國家,不都是一件好事嗎。”
趙光義審視着郭襲,半晌輕蔑地問道:“朕不明白,你一個漢人爲何要替契丹人賣命。”
郭襲也不惱,只笑着說:“因爲大遼的皇帝對於漢人和契丹人就像一家人一樣,所以才更不想看到遼宋開戰。請陛下一定要相信我主的誠意。”
趙光義搖了搖頭,卻只笑笑不說話。之後的幾天,雖然蕭只古和郭襲被當做貴客招待,但趙光義再沒有召見過他們。蕭只古唉聲嘆氣,以爲出使任務失敗,郭襲卻自信滿滿。果然,他們二人離開汴梁後,趙光義便派出太常少卿呂端爲首的使團出使大遼。這是他登基以來兩國第一次互使,因此趙光義十分重視,呂端剛從遼返宋就立刻被叫到垂拱殿問話。
“易直(呂端字易直)一路辛苦了。跟朕說說,朕聽說契丹的皇帝年紀很輕?”
呂端答道:“是的陛下。只是遼國皇帝雖然年紀輕輕,但據臣觀察身體似乎並不康健。臣這次使遼,只見了遼主一面。倒是遼國的蕭皇后令臣印象深刻。”
“哦,”趙光義被提起興致,好奇地問,“這話怎麼說。”
“這位蕭皇后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也生得花容月貌,可是行爲舉止卻如男子一樣風流大方,處事作風更是成熟老練。遼國的政務竟是這位皇后在主持。臣冷眼看去,大臣們對蕭皇后也都是又敬又怕,尊之如皇帝一般。”
聽了此話,趙光義不禁笑出聲來。自古以來女人當道的政權都脆弱不堪,即使英明如武后也避免不了。如今遼國由一個女人來打理,還是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還如何成爲大宋的威脅。
呂端察言觀色,似乎猜到了趙光義的心思,於是說道:“而且,這蕭皇后也確實胸懷丘壑,才思過人。臣面見時,曾故意提到孔子有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因此華爲正朔,華夷有別。可蕭皇后卻說,‘本宮聽聞,孔子在說此話時正是周朝禮樂崩塌之際,因此孔子說,夷狄尚有賢明之君,而華夏之國卻沒有。如今已過一千餘年,沒想到竟然還是如此’。”
趙光義收起笑容,忙問道:“還有什麼?”
“蕭皇后雖然出身契丹貴族,卻不任人唯親。她很注重選拔漢臣,上次使宋的郭襲便是科舉進士出身。臣面見皇后時,見她身上的飾品竟不如大宋的一個妃子,可聽說皇后對有功之臣的賞賜卻動輒百兩金銀、千兩絹帛,毫不吝嗇。而且,蕭皇后謙遜端雅,極爲仰慕漢學,還與臣暢談了很多古代聖賢修身治國的思想,令人側目。據臣看,遼主議和之心甚誠。”
見皇上蹙眉沉默不語,呂端趁機說道:“皇上,大宋自太祖起累年興師,雖然開疆拓土,但千里饋糧,居民疲乏。而且燕雲十六州流落遼人之手近四十年,那裡的漢人早已與契丹人融合,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收復的。所以依臣見,與其窮兵黷武不如暫時與遼議和,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建置榷務對於大宋來說也有利無害,遼人需要我們的香料和茶葉,我們也需要遼國的馬具和皮毛啊。”
趙光義閉目不言,此時他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對於趙光義來說,如今最大的威脅並不是北方的遼國,而是國內的穩定,他需要時間鞏固自己並非名正言順的統治。宮內外已經謠言紛紛,說他弒兄奪位。想到太祖之子趙德昭,想到弟弟趙廷美,想到太祖駕崩那晚窗外的人影,趙光義眉頭一皺,他不絕能讓“陳橋驛兵變”的事在自己身上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