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春天的到來,被白雪覆蓋了一個冬天的皇宮終於露出了光彩的容貌,處處盡是“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的生機景象。蕭燕燕卻無心欣賞美景,只盼着皇上早日回京,兩人能重歸舊好。可她不知道,上京和皇城裡已經傳開,說皇后失德被軟禁,久失聖心,而皇上在長春州又得一絕世佳人,已經冊立爲妃。這些話阿離自然也都聽說,但一來她不相信皇上是這樣喜新厭舊的涼薄之人,二來也不想令蕭燕燕雪上加霜,所以也隻字不提。五月,皇上的鹵簿儀仗回到了上京。外城裡自有大臣們跪迎,蕭燕燕則率領後宮諸人在元和門接駕。她今日特別盛裝打扮,兩三個月未見皇上,此時心裡竟還有一些緊張。正想着見到皇上的時候自己該說些什麼,便看見耶律賢已經從御輿上走了下來。可蕭燕燕還來不及高興,就看見在耶律賢身後,一個白紗遮面、身姿綽約的異族女子正衆星捧月般緩緩向自己走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女子是皇上的新寵。蕭燕燕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彷彿時間在此刻停止了。
蕭燕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駕的,又如何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崇德宮。雖然在進宮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古帝王三宮六院,自己註定要和其他女子分享一個夫君。可她也曾想過,或者說,是耶律賢對她的寵愛使她相信,也許他會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個擇一人而白頭的君主。只是如今看來,這都是她的自欺欺人罷了。蕭燕燕知道,她沒有理由怨恨皇上,世間男子大都如此,更可況他是天下人主呢。可每當她想起耶律賢曾經對她說的話,想起兩個人圍爐夜話、剪燭西窗的情景,想起耶律賢得知她有了身孕時喜出望外的樣子,還有他從永州千里奔回上京時滿目緊張的神情,蕭燕燕只覺得纏綿悱惻,難以置信。難道只因爲一個玉佩,皇上就變得這樣絕情,又或者,他本就是個薄情之人?
雖然明知道皇上今晚不會來崇德宮用晚膳,但蕭燕燕還是準備了一桌的菜餚,自己也特別梳洗打扮,端坐等待。一直到戌時,才聽到院子裡有人來的腳步聲,蕭燕燕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卻發現進來的人是連奴。連奴是個聰明人,看到滿桌的菜餚,又瞥見蕭燕燕的神態,便知道了她的心思,趕忙迎上一張笑臉說:“奴才連奴給皇后娘娘請安了。皇上說…他折騰了一天有些倦了,今晚...就不來崇德宮用晚膳了。但是...但是皇上可惦記皇后了,這不,讓奴才把在鴨子河得到的一些好玩意給皇后送來了——快,擡進來。娘娘您看,這些可都是皇上親自爲娘娘挑選的呢。”說話間,幾個太監宮女魚貫而入,有人託着獸皮,有人捧着金銀珠寶,還有陶器、玉器、香料、人蔘等等,足有十好幾樣。可惜蕭燕燕根本無心在這些賞賜上,她的心已經沉到海底,只表面上還得保持皇后的風度,因此只欠了欠身,漠然道:“臣妾謝皇上恩賜。”一邊令青梅臘梅將東西收好。
見皇后將人都打發了出去,連奴知道多說無益,便想告退,卻被蕭燕燕叫住:“連奴,本宮問你,今日…今日走在皇上身後的女子…是誰?”
雖然料想到皇后會問,但連奴還是一時緊張起來,半晌才無奈地嚥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說:“回娘娘。她…她是高麗國王獻給皇上的禮物,據說...據說是高麗第一美人,又能歌善舞,叫舜姬。皇上...皇上已經...已經封她爲…雪妃。”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蕭燕燕的臉上還是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她努力保持着平靜,問道:“
好,那…雪妃,現在住在哪裡?”
“呃…回娘娘,雪妃...現在住在...住在彰愍宮的偏殿。”
蕭燕燕的眉尖微微一蹙。是偏殿,那是自己剛入宮時暫住的地方。因爲那個時候,皇上正忙着着人爲她重新佈置崇德宮。晝夜不休的溫房、冬雪下一顆顆嬌豔欲滴的花朵,還有所謂的“椒房之寵”,一切都好像就發生在眼前,可是偏殿,卻已經住了別的妃子。往事歷歷在目,卻恍如舊夢一場。
見皇后淚眼朦朧,連奴忙說道:“可是皇上說了,說…等給雪妃選好宮殿,就搬——”
“皇上今晚是去那了吧。”不等連奴說完,蕭燕燕忽然問道。
連奴知道自己騙不了皇后,只得硬着頭皮,吞吞吐吐地說:“是...是…...”
蕭燕燕無力地說了一句“你下去吧”。待連奴離開後,她一直挺立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垮了下來。就算父親被害、母親病逝時,她也不曾這樣絕望過。她自問,這是否意味着,從今往後,在這偌大的皇宮裡,她一無所依了。可是殺父之仇未報,女兒尚在襁褓,自己要怎樣走下去呢。這一刻,她忽然特別想念父親。忽然間,窗外響起一聲悶雷,一陣狂風后,漫天急雨隨風落下。豆大的雨珠打在屋檐下的芭蕉葉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在這個孤寂的夜晚顯得尤爲清晰,好似一首悽美的蕭曲。
連奴回到彰愍宮的時候,見耶律賢正在聚精會神地寫字,雪妃跪在一旁爲皇上研磨,便悄悄站住。半晌,耶律賢擡起頭見連奴站在一旁,便一邊寫字一邊問道:“皇后怎麼樣?”
連奴有些爲難地說:“皇后...皇后情緒不佳。”
耶律賢握筆的手忽然停住,片刻,淡淡地問:“怎麼不佳?”
連奴瞟了一眼低頭研磨的雪妃,便將自己和皇后在崇德殿的對話稟告給了皇上。舜姬用餘光瞥見皇上提着毛筆卻不落字,雖然低着頭,但眉心似乎微微蹙動,舜姬有些觸動,不禁問道:“皇上,舜姬不明白,明明您的心在皇后那,又爲什麼要故意疏遠呢?”
耶律賢饒有興致地轉過頭,盯着舜姬笑着問道:“怎麼,你在乎嗎?”
舜姬被問得愣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耶律賢復又接着寫字,一邊問道:“舜姬,你知道朕爲什麼封你爲妃嗎?”
舜姬面無表情,冷冷說道:“因爲臣妾是高麗王送給您的禮物。”
“哈哈,“耶律賢忽然爽朗的大笑,看着舜姬說,“不,你錯了。朕封你爲妃,正是因爲朕知道,你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高麗王的禮物。你是高麗太祖的孫女,也是高麗王最愛的姬妾,還是大遼皇帝的雪妃。但,這都不是你,你只是皇甫舜姬。朕說的對嗎?”
舜姬呆呆望着耶律賢,一臉錯愕。
按照規矩,舜姬第二日早上要向皇后謝恩領誨。雖然已經在腦海裡將傳說中舜姬的美貌勾畫了好幾遍,但當蕭燕燕看見舜姬的一剎那還是震驚了。與契丹女子和漢族女子皆不同,舜姬一頭烏黑的秀髮在腦後盤成雲鬟,又配上一圈粗辮加髢,更襯得面如玉盤;上身着梨花青雙繡輕羅褙子,下着月牙白曳地抹胸長裙,走起路來身姿挺拔、嫋嫋生煙;至於容貌,真真
是“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但最妙的,還是舜姬身上不諳紅塵、遺世獨立,猶如空谷幽蘭般的冷豔氣宇。蕭燕燕畢竟年輕,見舜姬如此出衆,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憂從中來,不禁怔住,由着舜姬和一衆宮娥跪了半晌。還是阿離在一旁悄悄提醒,蕭燕燕纔回過神,忙平身賜座,感慨道:“久聞雪妃傾城美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舜姬卻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只淡淡一笑,用清楚的漢語說道:“自古以來,以色侍人,乃是女子最低級又無奈的選擇。臣妾無才,怎比得上皇后,雅量高致、母儀天下,猶如月光照人,長明不衰。”
見舜姬出口成章,蕭燕燕暗自思忖:只以爲她金玉其外,沒想到竟也通些詩書。又想到舜姬自稱無才,不禁覺得她自視過高,因此有些冷談地說:“原來雪妃不僅漢語說得好,也通詩書,如此才思,怎還自謙以色侍人。”
舜姬似笑非笑,臉上掃過一絲無奈,頷首道:“臣妾自小便作爲’禮物’被撫養長大,既然是‘禮物’,當然不能令主人失望。因此契丹語、漢語、詩詞、歌舞都是臣妾必修的技藝。有的人勤學苦思,是爲了功名利祿,有的人爲了天下蒼生,有的人爲了修身怡情。而於臣妾,不過是爲了多一個迎逢人的手段罷了。這不乾不淨,不純不正的才思,不提也罷。”
見舜姬將這一番誅心的自嘲說的如此直白,不帶一絲情感,蕭燕燕被驚得愣住,對眼前這個謎一樣的異族女子,又好奇又戒備,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倒是舜姬先開了口:“皇后,臣妾有事稟告,請屏退左右。”雖然訝異,但蕭燕燕還是如她所說,將包括阿離在內的所有太監宮女都遣到了廳堂外。
“皇后,”雪妃平靜地說,“舜姬要告訴您的是,皇上至今都未臨幸過臣妾。”
見蕭燕燕驚訝得目瞪口呆,舜姬面無表情接着說:“皇上不過是看舜姬跳舞彈唱,有時候徹夜批閱奏摺,有時看書寫字,有時合衣睡在榻上,僅此而已。皇上人在臣妾處,心,卻在皇后這。”
蕭燕燕呆呆問道:“是...是皇上讓你告訴本宮的?”
舜姬搖搖頭,冷冷道:“沒有,只是臣妾看多了皇家王族中的虛情假意,見皇上對娘娘這般情深,舜姬不想皇后因爲自己對皇上生疑。”
蕭燕燕一時語塞,心中有許多個疑問。舜姬說的是真的嗎?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做?舜姬又爲什麼要告訴自己?正思索着,卻見舜姬已經起身告退,蕭燕燕忙衝她的背影喊道:”你究竟是誰?“
舜姬站住,慢慢回過頭,語氣冷漠:“臣妾,皇甫舜姬。”說罷翩然出了廳堂。
見雪妃離開,阿離忙返回廳堂,見蕭燕燕目光癡癡,便詢問出了什麼事,蕭燕燕就把剛剛舜姬的一番話告訴了阿離。沒想到阿離卻好像比蕭燕燕還開心,一邊笑着唸叨什麼“就知道皇上不是這樣薄情的人”,又埋怨蕭燕燕“真是錯怪了皇上”。蕭燕燕卻沒有心思留意阿離的興奮,幾個月來她一直壓抑的失落、自責、痛苦和輾轉終於在這一刻爆發。蕭燕燕起身就向外走,阿離追在後面問道:“主子,您這是去哪啊?”
“紫宸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