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一個箭步跨到蕭燕燕身邊,單膝跪在地上,一隻手捧着蕭燕燕的臉,目光中都是心疼,氣喘吁吁地說:“綽兒,朕...朕到了新洲才知道...知道你已經生產。可是大雪封路,馬車走不動,朕只好騎馬。綽兒,你受苦了…”說罷又不禁咳嗽起來。
見皇上的紫貂裘衣上落滿了雪,雪花化成水還在他的額頭上流淌,鼻尖上卻浸出細細的汗珠,一雙氈靴已經溼了大半,雙手更是冰涼,蕭燕燕不禁淚水盈盈,一邊爲皇上撫胸,一邊說:“皇上,太醫說您不能在雪天疾行,您看您,臣妾...臣妾這不是好好的嗎。”說完,用下巴指了一下懷中的平南,笑着說:“皇上看,我們的女兒。”
耶律賢進來的時候只顧着看蕭燕燕,卻沒注意到她懷中的孩子。忽然見到這個粉面玉團的小傢伙,耶律賢初爲人父,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一會兒看看孩子,一會兒看看蕭燕燕,只溫柔地笑着。蕭燕燕將公主輕輕遞到皇上懷中,鼓勵着說:“皇上你看,公主的眼睛長得多像你,還有那個小酒窩。”耶律賢小心翼翼地接過女兒,見她粉雕玉琢的一張臉蛋上,兩隻黑溜溜的眼睛也正凝視着自己,瞬時覺得心被融化了一般。他一邊逗着女兒 ,一邊問蕭燕燕:“孩子的名字取了嗎?”
“叫平南好嗎?”
“好,你取得名字都好。”耶律輕輕地搖晃着懷中的女兒,眉眼笑成彎月,嘴裡輕輕喚着:“平南,平南,朕的平南公主…”
看着眼前這幅美好的父女天倫畫面,蕭燕燕又想起了父親,不禁悲從中來,輕輕將頭側到一邊。耶律賢看出了蕭燕燕的心思,他將公主遞給身邊的阿離,坐到牀邊,默默爲蕭燕燕擦去臉上的淚水,安慰道:“綽兒,朕知道,魏王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也許有個消息能讓你安慰一些,那羣暴徒已經被女裡抓到,並在魏王的靈柩前問斬,希望能告解你父親的在天之靈。還有,朕決定追封魏王爲大於越,一切喪葬禮儀按照親王的規格,由耶律休哥和蕭海只主持。”
蕭燕燕知道皇上的一切安排都是爲了讓自己放心,不禁感激地說:“臣妾替父親謝過皇上。臣妾只是擔心母親,父親和母親一向感情親厚,臣妾怕...皇上,請您准許臣妾回府看望母親!”
耶律賢握住蕭燕燕的手,柔聲說道:“朕剛纔在門口遇到胡浩卿,他說你生產的時候極爲驚險,傷了元氣,要好好休息。朕答應你,等你身體恢復了,一定準你回府。”見蕭燕燕還想再說,耶律賢馬上接道:“你放心,朕會再指派兩個太醫,隨時爲你母親看診。還有,朕知道你和母親都掛念太平王妃,朕雖然不能立刻招太平王回京,但朕會和大臣們商討,儘早讓你們母女團聚,好嗎?”
這的確是個恩賜,自從大姐遠走西北之後,母親就日夜思念,如果大姐可以回到上京,那母親一定會高興的。蕭燕燕輕輕靠在耶律賢的肩膀上,卻沒有注意到,定慧師太早已愣在一旁,幽幽地盯着耶律賢,淚流滿面。
皇上回宮之後,蕭燕燕就搬回了崇德宮,一是耶律賢覺得偏苑實在過於簡陋,不利於蕭燕燕的修養,而且偏苑距離自己的彰愍宮太遠,也不方便自己看望她們母女。蕭燕燕從偏苑離開的時候,定慧師太贈送了她許多佛教書籍,還有兩包去年採的玫瑰花瓣。蕭燕燕本想令人重新修葺偏苑,並添置些日常用品,卻都被定慧師太拒絕,只說出家人心無旁騖,但求寂靜,蕭燕燕因此也不強求。她曾暗地裡問過皇上定慧師太的身份,但耶律賢卻也知之甚少。他只記得小的時候在宮裡玩耍,曾經偶然闖入偏苑,才知道這裡住着一位出家人。聽身邊的奴僕說,世宗的時候,定慧師太和兩三個小尼住進了偏苑,但彷彿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上到世宗下到奴僕,都對偏苑禮敬三分,自有宮人提供所需一應物品。穆宗登基之後,偏苑漸漸被人遺忘,以致後來一切食物用度皆自給自足,只着都帳司定時送去些柴木。在諾大的皇宮裡,偏苑猶如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苑外的人不來打擾,苑內的人也不出去。耶律賢登基後,政事如山,若不是這一次蕭燕燕在偏苑生產,他已經不記得皇宮裡還有這樣一個地方。聽到這些,蕭燕燕又想起定慧師太那張枯黃的面孔和泰然自若的神態,便安排人遠遠護着偏苑,並增加了柴木、炭火和藥材的供應,才稍微安心。
修養了半月,蕭燕燕身體逐漸恢復。她心念母親,卻因爲還沒有出月子而不能外出回府,只好派阿離或青梅每日折返於皇宮和蕭府。阿離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蕭燕燕几次逼問下,她才說了實話。蕭夫人的病情確實不好,自從得知魏王被害的消息之後,痰疾加重,雖然吃了藥卻也不見好轉,而宋王妃月份已大,且自顧不暇,也沒有精力日夜守護。倒是蕭燕燕尚在舞勺之年的表弟隆巴多,一直盡心盡力地服侍在牀邊。最令蕭燕燕心寒的是,朝廷上對於是否讓太平王回京爭論不已,高勳以西北局勢不穩爲由加以阻撓,那些原先整天圍着父親轉的大臣,如今竟然都不敢出聲,連同宗的叔伯也都倒戈,真是人心涼薄。蕭燕燕心裡着急卻無能爲力,只盼望日子過的快一點,自己可以早點回府。
這一日,蕭燕燕剛剛哄睡了平南,便見阿離有些慌張地走了進來,後面跟着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但那人身材高大魁梧,腳步有力,卻深深低着頭。蕭燕燕見阿離將屋裡的一衆奴僕都驅走,又關了門,正納悶着,忽見那男子擡起頭,不禁倒吸一口氣:“懷義!”
那打扮成太監的男子正是蕭思溫的貼身侍衛蕭懷義。見蕭燕燕認出了自己,蕭懷義忙跪下來,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說道:“奴才蕭懷義拜見皇后娘娘。”
蕭燕燕還有些發愣,向阿離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主子,是這樣的。奴婢回了府之後,夫人把奴婢一個人叫到跟前兒,讓奴婢務必想辦法把懷義帶進宮,說他有話要告訴主子。正好今天小栗子跟奴婢一起去的,奴婢就讓懷義穿上了小栗子的衣服。奴婢路上問懷義要跟主子說什麼,可...他就是不開口,非要見到主子親口說。”
蕭燕燕看着蕭懷義凝重的表情,知道他是父親身邊的忠勇第一人,況且母親讓他來見自己,這其中一定有極爲要緊的緣由,於是說道:“懷義,你起身說吧。”
蕭懷義起身卻不說話,只看了看身邊的阿離。蕭燕燕知道他還在顧及,便蹙眉說:“阿離你又不是沒見過,不打緊的,你說罷。”
蕭懷義猶豫一刻,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是。請娘娘原諒,此事事關重大,奴才不得不小心。奴才要說的是...魏王...魏王並非被強盜所殺,害他的另有其人!”
這句話簡直如驚雷,蕭燕燕不由得身體一震,手中的書掉落在了地上。一旁的阿離也驚訝地看着蕭懷義。蕭燕燕盯着蕭懷義,冷冷問道:“是誰?”
“奴才...奴才不知道,但是禁軍統領女裡逃不了干係!”
“女裡?”蕭燕燕震驚,“爲什麼?”
“娘娘您知道,奴才是魏王的貼身侍衛,平日裡是寸步不離的。王爺遇害那天早些時候,女裡親自到王爺的氈賬裡請奴才,說新招了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要奴才去試試功夫。奴才本是不應的,但王爺聽說是爲皇上招侍衛,便讓奴才隨女裡去了。沒想到這一比試就是兩個時辰,奴才心裡掛記王爺,找了個理由就回了賬裡,可那時王爺已經不在了。奴才問守賬的侍衛,他說一個時辰前有人給王爺送來一封信,王爺看了信就走了。奴才立刻騎馬去尋王爺,終於...終於在南山坡...看到了......”說到這裡,蕭懷義已經眼含淚水,聲音哽咽,“奴才見到王爺的時候,王爺...王爺正躺在雪地裡,胸口被...被刺了兩刀,血...流了一地…...”
想到父親死時的慘狀,蕭燕燕不禁眼淚奪目而出。阿離看在眼裡,忙推了推身邊的蕭懷義,蕭懷義會意,又說道:“除了致命的那兩刀,王爺的衣服有被人翻過的痕跡,雖然身上的玉佩和帽上的東珠不見了,但衣服上卻沒有打鬥的痕跡。娘娘您知道,王爺雖然近些年少征戰,但功夫還是有的,面對山莽強盜怎麼會不反抗,身上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還有,剛纔奴才提到過,王爺是收到了一封信纔出去的,可是後來奴才無論是在王爺身上還是氈帳裡,都沒有找到這封信,難道信會自己飛走了。還有,王爺被害的地方是在木葉山的南坡,那是皇上的行營駐蹕所在,周圍萬名御賬親軍把手,幾個山野莽夫穿過層層守衛,來搶劫一個朝廷要臣,而且還得手了,您不覺得可疑嗎?奴才因此聯想到,奴才
與女裡素來沒有交往,爲什麼那天他非要奴才跟他切磋功夫,會不會就是故意想將奴才引開,好伺機向王爺下手呢?”
蕭懷義的每一句話都讓蕭燕燕心驚,可是除了那封下落不明的信,他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測,根本無證據可言。因此蕭燕燕冷眼凝視着蕭懷義問道:“既然這樣,你爲什麼不在事發的當天就向皇上告發?”
蕭懷義無奈地蹙眉苦笑:“女裡很快就帶人抓到了那羣匪徒,從他們身上搜到了王爺的玉佩和東珠,匪徒也承認是謀財害命。奴才人微言輕,先不說奴才的話皇上會不會信,奴才本來想找到當時的守衛再問個究竟,誰知道...竟然再也找不到那兩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被滅口了!奴才知道行宮已不是安全之地,更怕打草驚蛇,所以纔沒有向皇上表明。”
聽到“滅口”兩個字,蕭燕燕只覺得一股寒流涌上全身,卻依然不敢相信,她顫着聲問:“可是,如果按你所說,那...那羣匪徒爲什麼會承認呢?”
蕭懷義搖頭道:“回娘娘,奴才將王爺被害的消息稟告皇上後,皇上派奴才和女裡兩人各領一隊人馬去追尋兇手。但是很快女裡就將那羣歹徒抓了回來,據說抓回來時就只有兩個人還活着,還都是奄奄一息。所以奴才覺得,那匪徒的話不可信!”
蕭燕燕忽然想起來幾個月前,女裡硬要納自己的嫂子爲妾,是父親勸皇上在漢人中廢了“弟妻寡嫂”的舊俗,使得女裡的美夢落空。難道他是因爲這件事懷恨在心,所以要對父親下毒手?!
“主子,奴婢想起一件事!”蕭燕燕正思索着,忽然聽見阿離驚叫了一聲,“主子,那天奴婢奉命回府,正遇上皇上派回來的人向夫人報喪。奴婢記得那人說,皇上命他一人快馬加鞭回來報信,而且特別囑咐先不要讓皇后知道。可是...可是奴婢聽青梅說,主子在偏苑遇到一個宮女,那宮女說王爺在永州被害,主子才受驚暈倒。奴婢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可...可那時忙着照看主子,所以也未及多想,現在想來,那宮女是...是如何知道的呢?”
那個宮女驚慌的面孔又一次出現在蕭燕燕面前,她不禁身體一顫,一邊回憶着一邊喃喃道:“那時候,她說...她說她是給醫藥局送藥材的, 是聽別人說,說——”
“主子,她說...她是去醫藥局送藥材的?”阿離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道,眼神中透出恐懼。
“是...”
“可是...可是…醫藥局和偏苑,根本...根本就是兩個方向,她去送藥根本就...就不可能路過偏苑啊!”
蕭燕燕一下子癱在了榻上。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自己和父親都落入了一個巨大的圈套裡。在永州,先是懷義被支開,然後父親因爲收到一封信而獨自來到無人的山坡,慘被殺害。之後遠在上京的自己“偶遇”一個知情的宮女,又被告知了父親被害的真相,差點死於難產。如今看來,這一切都不是偶然,根本就是有預謀的殺害,他們不僅要父親的命,還要要她的命!從永州到上京,完成如此精心的策劃,不露痕跡,再除掉所有知情人,這絕不可能是一人所爲。究竟有多少人在偷偷謀劃着取他們父女的性命。蕭燕燕不禁渾身微微顫抖,額頭上泌出津津冷汗。
“主子,”阿離急忙喚道,“不如,奴婢帶上青梅臘梅去醫藥局指認,然後請皇上爲我們做主!”
蕭燕燕臉色蒼白,她慢慢搖了搖頭,冷冷說道:“沒用了,這個時候,人不是被滅口了,就是已經逃走了。”
忽然想起什麼,蕭燕燕向蕭懷義問道:“夫人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奴才是和御駕一起回京的,當天晚上就向夫人稟報了奴才的懷疑。但那時夫人不讓奴才跟任何人說,尤其不能讓兩位小姐知道。可是,昨兒個,夫人突然把去奴才叫去,要奴才進宮當面告知娘娘一切。”
蕭燕燕心裡奇怪,爲什麼母親不在一開始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告訴自己,而是等到現在呢。難道,難道母親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又或者,母親決意要隨父親去了...想到這裡,蕭燕燕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必須要儘快回府裡見到母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