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冊封皇后當天,蕭燕燕便在連奴的引領下搬進了崇德宮。崇德宮是個三進院子,前堂後寢。蕭燕燕踏入崇德門,繞過一個雕砌着鳳凰戲牡丹的精美影壁,只見院子裡青竹挺立,松枝抖擻,雖然冬雪覆蓋,但還是令人神清氣爽。連奴見蕭燕燕面露喜色,趕緊笑着說:“娘娘,這還不算什麼,您往裡邊請。”
蕭燕燕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將信將疑地跟着連奴穿過寬敞的廳堂,一下就被眼前景象震驚了,只見皚皚白雪下,竟是一盆盆嬌豔欲滴的鮮花,有鈴蘭、月季、水仙、芍藥、鳶尾......
上京的冬日滴水成冰,這些春夏纔有的花怎麼會如此芬芳地開在冬天裡呢?蕭燕燕驚訝地看着一臉得意的連奴,聽他娓娓道來:“皇上知道娘娘愛花草,兩個月前就讓奴才們從南邊千里迢迢運來這些花骨朵。又在皇宮的南面闢了幾間屋子來放置,命人晝夜在裡面燒火,屋裡的溫度比外面高出很多,像個溫房似的,這些花才能在冬天還開的美呢。”連奴嚥了口吐沫,並沒注意到蕭燕燕凝重的神色,繼續眉飛色舞地說,“皇上說,娘娘是百鳥之王,今天入主後宮,應該有百花朝鳳爲賀,所以特別安排了這些花卉。”
身後的命婦宮眷,見這冬日裡繁花似錦的場面,又聽了連奴的一番話,都嘖嘖稱讚,無不羨慕帝后情深。蕭燕燕也不知聲,只默默穿過庭院向寢宮走去。連奴摸不到頭腦,只得趕緊跟上。因到了內廷,命婦們也都止步。蕭燕燕進了寢殿,見裡面擺設雖精美卻不奢華,稍稍安心,卻聞到一股清香,也說不上來是什麼,連奴見狀,趕緊上前解說道:“娘娘,這是花椒樹的香味。”
“花椒樹?”
“是啊娘娘。皇上命奴才們用花椒樹的花朵製成的粉末和泥和在一起塗牆壁,這樣既清香又防寒,還能防蛀蟲呢。皇上說,這叫...叫…對,‘椒房之寵’。”說完連奴長舒一口氣,他心疼皇上這一片苦心,生怕皇后不領受,就想趁機替皇上討個喜,便自言自語說道:“這兩個月,皇上都沒用奴才伺候,就囑咐盯着這些事,奴才眼見皇上這份真心...真是…...”說罷還擦了擦眼角。
蕭燕燕心裡明鏡似的,只對連奴笑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替我轉告皇上,請他今晚務必來崇德宮,臣妾...臣妾有話說。”連奴聽皇后這樣說,自然高興,答應着就出了殿。
待見連奴出了殿,阿離才弱弱地問:“小姐,您這是?”
蕭燕燕幽幽望着院裡嬌豔欲滴的鮮花,蹙眉說道:“皇上用心良苦,從我入宮以來種種舉
動都是希望得我真心,我若不以真心來換,像今天這樣的‘驚喜’還不知道要弄出多少。阿離,讓外面的人都去歇了吧,準備晚上接駕。”
皇上果然在酉時駕臨了崇德宮,蕭燕燕趕忙迎駕,見皇上紅光滿面,含笑三分,知道他心情很好。脫下貂皮大氅,耶律賢落座在榻上,一邊在火爐邊暖手,一邊笑着說:“皇后知道嗎,今天劉漢、高麗、日本、女直、党項、回鶻,連南唐都派了使臣來祝賀朕,可見我大遼國威,真令人高興啊——對了,他們送來些貢品,我挑了些好玩的給你拿了來。”蕭燕燕見一旁的連奴捧着一盤子奇珍異寶,只微微頷首謝恩,一邊又向阿離遞去眼色。阿離見狀,笑着向二人屈膝一拜,便帶着連奴和一衆侍奴退了下去。
耶律賢正不解其意,卻見蕭燕燕忽然跪下。
“皇后…你這是…...”
“皇上,臣妾向您請罪。”蕭燕燕頷首說道。
耶律賢更加不解:“皇后何罪之有?地上涼,你快起來。”說着就要去攙起蕭燕燕。
蕭燕燕卻不起身,只正色說:“臣妾有罪,臣妾身爲皇后,上應當服侍皇上起居,爲皇家綿延子嗣;下應當納言敏行,協理宮廷。如今,皇上卻爲了臣妾冬植夏花、椒房獨寵,如此勞民傷財,臣妾實在慚愧。”
耶律賢臉上早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尷尬地說道:“皇后,朕...朕也是…...”
“皇上,臣妾明白。”說到這裡,蕭燕燕臉上一紅,“皇上用心良苦,臣妾怎能不知。只是...只是你我夫妻,皇上...何須如此呢。”
這一句“夫妻”說的耶律賢心頭一暖。他緊緊握住蕭燕燕的手,輕輕喚道:“綽兒,朕...可以這樣叫你嗎?”燭光搖曳中,見蕭燕燕羞澀地點點頭,耶律賢緩緩將她扶起,柔聲說道:“綽兒,朕今天看你走上元和殿,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母后。”
“孝烈皇后?”
耶律賢搖搖頭:“不,我的母親不是蕭氏,她姓甄。”
蕭燕燕暗暗驚訝,她知道,從太祖起,大遼皇帝世代只能娶蕭氏女子爲後,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耶律賢繼續說道:“我母親是後唐的宮女,父皇隨太宗滅唐後,母親被俘獲爲奴。但是,父皇卻愛上了母親,他不顧太宗的反對,將母親接入宮中,還要立母親爲妃。太宗不允,甚至用皇位要挾,還給父親娶了蕭氏女子爲妻,就是孝烈皇后。直到太宗和蕭皇
後相繼病故,父親才力排衆議,將母親扶爲皇后。記憶中,父皇爲母親畫眉,母親總是溫柔淺笑,就連...連他們被耶律察割殺害時,也是十指相扣的…...”說到此處,耶律賢已是泣不成聲。在蕭燕燕眼中,耶律賢一直都是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此時見他脆弱的像個孩子,不禁心疼,便緊緊將他抱在懷中。蕭燕燕這一抱,似乎把耶律賢這十幾年的委屈都引了出來,也將蕭燕燕緊緊抱着埋頭痛哭。
半晌,許是覺得自己放縱過了,耶律賢才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笑笑說:“讓綽兒笑話了。”蕭燕燕笑着搖了搖頭,給他倒了一杯茶。耶律賢輕啜了一口茶水,目光幽幽繼續說道:“那年耶律察割叛亂,因爲尹哥的保護,我才僥倖逃脫。怕被人發現,我們晝宿夜行,只能挖野菜果腹。好不容熬到了尹哥家,可惜他也是個窮苦人,家中並無餘糧。可他們只要有半點食物也是先給我吃,全家人則揹着我吃糟糠,包括他的小兒子——對了,就是連奴。我目睹了父母被害,又提心吊膽逃了幾日,加上寒風侵體,衣食不保,終於一病不起,若不是在我昏迷第五天的時候被穆宗尋到,恐怕已經……”
往事歷歷在目,耶律賢長嘆一聲,又說:“這病根就這麼落下了,這十幾年我在宮中,一半是假病惑主以求自保,一半也真的是身體不康健。雖說,如今我登上皇位,心裡卻總是...總是不踏實,遙望四周,多少人在虎視眈眈呢。”
蕭燕燕聽皇上自稱“我”,知道他視兩人爲尋常夫妻,不禁感動。雖然早就知道皇上幼時經歷坎坷,卻不想是這樣的驚心動魄。想他連大聲哭泣都覺得是放縱,足見這些年的隱忍和孤獨,便也理解了他的陰鬱多疑。耶律賢迎上蕭燕燕的目光,動情說道:“這些話,這些苦,朕咬碎了嚥到肚子裡,也從沒對別人說過。綽兒,遇你,得你,朕之大幸。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從今以後,朕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
蕭燕燕臉上飛出一片緋紅,也動情地說:“是,有皇上在,臣妾在這宮裡也不再是一個人了。”
窗外,圓月如盤,寒夜似水;窗內,情思繾綣,龍鳳合鳴。
夜半時分,蕭燕燕卻不能入睡。望着身邊耶律賢熟睡的側臉,蕭燕燕心裡既踏實又不安。她知道,此刻的她應該是幸福的,因爲皇上是愛她的,可是這份愛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嗎?如果沒有了皇上的愛,她又要憑藉什麼在這諾大的皇宮立足呢?她位高權重的父親又能幫護她多久呢?蕭燕燕輕輕嘆了口氣,彷彿這一夜,她忽然就長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