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國康那裡一回來,米傳賢馬上意識到,他期待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在龍國康這條老狗面前的所有忍耐,都將在他舉起反正大旗時,化作談笑之間的飄渺記憶。
已是十點多鐘了,米傳賢還是把副軍長金大來、參謀長李運勤、125師師長申雙英、124師副師長趙君利一齊召來,面授機宜。爲防發生意外,軍部院裡、院外佈下了手槍團兩個排的便衣衛兵巡視值夜,內客廳的桌上還擺了副麻將。
人一到齊,米傳賢便開門見山道:
“這麼晚了,還請諸位到軍部來,實出無奈。下午老龍找我談了話,說是黃少雄的反正,攪亂了軍心,要我警策各部,從嚴治軍。還說日本人對整個第七方面軍都已產生疑慮。”
四位部下盯着米傳賢的面孔看,神情怪緊張的。他們都明白,沒有重大的事情,軍長不會半夜召他們來,也不會只召他們四個來。他們四個,除124師副師長趙君利外,都是軍長原國軍369師的老班底,都跟着軍長十幾、二十幾年。趙君利雖說是在編組新六軍時纔跟的軍長,但因其和師長付西海的矛盾,幾年來屢屢求助於軍長,軍長給他幫了不少忙,因此,也只認米軍長,不認龍總司令。
“我們新六軍和整個七方面軍,可以說是險象環生。重慶國府和共產黨方面,把我們看作漢奸,日本人不信任我們,老龍又不負責任,我們不得不考慮自謀生路!”
米傳賢故意把龍國康關於集體反正的設想貪匿下了。他認爲,身爲總司令的龍國康應該對第七方面軍這段不光彩的歷史負責,應該承擔率三萬八千國軍弟兄做漢奸的責任,決不應該去做什麼反正英雄。如果龍國康成了反正英雄,寫在附逆歷史上的這一筆筆血淚賬就算不清了,他米傳賢也就永無踢開龍國康一展宏圖的機會了。反正英雄只能是他米傳賢。他是新六軍軍長兼第七方面軍副總司令,光一個新六軍就握有兩萬兵力,足以控制綏靖區大局。
“事到如今,老龍還抱着日本人的大腿不放,還口口聲聲要我們注意日本人的臉色。諸位都知道,對付黃少雄的獨立旅,老龍下手多狠!把整個124師都調上去了,炮隊也調上去了!當時我就對他說,能不能不打?即便要打,是不是也只裝裝樣子?沒準哪一天我們大家都要走黃少雄的路。老龍不聽,連夜驅車跑到124師師部,向付西海下了命令,是不是這樣啊?老趙?”
124師副師長趙君利點點頭道:
“是的,當時,我也不主張打。老龍頭腳走,我後腳就對付西海說,小鬼子的日子長不了,咱得留條後路,狗日的付歪嘴槍一拔,說我也想反……”
米傳賢擺擺手,沒讓趙君利再說下去:
“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只好對不起老龍了,用老龍的話說,這叫‘你不仁,我不義’。你老龍對自己的弟兄下這麼黑的手,叫仁嗎?到這當兒了,還死心塌地當漢奸,叫仁嗎?不叫仁嘛!叫害人嘛!害國家、害民族、害人民!”
125師師長申雙英問:
“軍長意思是——”
米傳賢淡然一笑:
“我的意思就是你們諸位過去和我說過的意思:反正!起義!帶隊伍返歸中央!唯此一舉,方可對得起天下,對得起軍人的良心!”
“好!太好了!軍長,您……您早該帶我們走這一步了!”
副軍長金大來說。
米傳賢沒作聲,心裡卻覺着金大來不懂審時度勢。早這麼幹,時機不成熟,搞得不好,非但不會成功,反而會造成極大的犧牲。就是現在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他心裡也不是完全有數,他是因爲龍國康動了反正的念頭,才觸發了以自己的反正取而代之的念頭。
龍國康是南京**中央軍委委員,和陳公博、周佛海關係密切,對時局瞭解比他透徹。龍國康都想到了走反正的道路,他若還只知道有日本人,不知有蔣委員長,那也就未免太傻了。
參謀長李運勤問:
“軍長,您是否已和重慶方面聯繫上了?”
米傳賢點點頭:
“就是在兩軍對壘的時候,我和國軍李漢銘軍長都保持着聯繫。揹着日本人,我給他幫過忙,他也給我幫過忙。日本人打他們,我就把情報通過去;抗縱搞我的遊擊,只要他們知道的,也都告訴我。”
李運勤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年秋裡打茅店鎮時,您叫弟兄們按兵不動,原來是故意對李漢銘網開一面,讓他撤?”
米傳賢笑了笑。
“你纔看出來呀?”
“你當初只說是保存實力……”
米傳賢手一揮:
“實力要保存,人情更要做足,實不相瞞,我那次就透了信去。我米某人就是自己不留後路,也得爲你們,爲咱新六軍兩萬弟兄留後路!那次,老龍氣壞了,說我黃了日本人的計劃,差點兒扇我耳光……”
125師師長申雙英道:
“那黃少雄獨立旅起事,軍長是不是事先也知道?李漢銘沒讓人帶信給你麼?”
米傳賢不知該說啥。
李漢銘這人太狡詐,獨立旅起義的事,竟不讓他知道,骨子裡還是沒把他米傳賢當曲線救國的同志看待。因此,他儘管確實勸了龍國康對獨立旅不要真打,可龍國康要打,他也就眼睜眼閉,讓124師去打了。這一仗便打掉了李漢銘的幻想。李漢銘通過獨立旅的柳河慘敗,至少弄清了兩個事實:其一,黃少雄擔不起舉義大任;其二,龍國康是死心塌地的漢奸,決不可能領導第七方面軍的曲線救國,李漢銘所能選擇的,除他米傳賢絕無第二人。
這些話當然不能對申雙英他們講。
他說的是另一番話:
“獨立旅起事的事,我是知道的。我託人帶話給李漢銘,告訴他時機不成熟,李漢銘不聽,結果,就鬧出了這場慘劇!”
申雙英又問:
“現在時機就成熟了麼?獨立旅的慘劇會不會在我們舉義反正時再鬧上一回?軍長可有啥周到的安排?”
米傳賢道:
“這正是今天我要和諸位商討的,我的想法是,以綏九師和暫八旅軍心不穩爲由,慫恿老龍對佈防格局進行調整,讓綏九師和暫八旅東移,我新六軍則西進,確保對白集城和柳河大橋的控制,在可能的時候,一舉突破日軍界碑店防線,進入李漢銘控制的國統區,也可以和李漢銘的國軍來個東西夾擊,以殲滅界碑店日軍的戰果,作爲給中央的見面禮。”
金大來擊案叫道:
“好!以我兩萬兵力對付界碑店日軍一個聯隊,成功有絕對把握,就是沒有李漢銘軍的配合,也有絕對把握。”
124師副師長趙君利不同意這觀點:
“金大哥,我們哪來的兩萬兵力?124師師長是付西海,這小子和他拉扯上來的那幫旅團長是不會跟我們走的,除非是老龍也跟我們走!”
米傳賢深思熟慮道:
“這事我也想過,付西海翻不了大浪,到時,我要開會的,在會上宣佈反正計劃,不贊同的就地解決。我的手槍團絕對靠得住!當然,如果老龍能識時務,參予反正,我們歡迎,能出現七方面軍全體舉義的局面更好,那樣,就不是我們過柳河的問題,而是配合李漢銘軍過柳河的問題了,咱們這塊天地就光復了!咱們就有大功於重慶中央!”
大家都很興奮,似乎反正已經開始,且已經成功,他們一個個都做了光復英雄一般。
倒是申雙英還冷靜一些,片刻的興奮過後,又不無憂慮地問:
“佈防的調整會這麼簡單麼?老龍若是不幹呢?”
米傳賢自信地道:
“老龍非幹不可,這老傢伙也怕綏九師的凌福廕不聽話,跟在黃少雄後面再過一次柳河。凌、黃二人過去就搗過老龍的蛋,老龍咋會信任凌福廕呢?你們想想!老龍把暫八旅交給凌福廕,不是信任他,是玩弄他。”
都認爲有理。
“老龍信不過綏九師,那麼,信得過咱新六軍麼?124師付西海他信得過,申師長,你的125師就未必了。我若是告訴他:新六軍長期和共產黨的抗縱打交道,一些弟兄有親共嫌疑,爲防不測,把隊伍調開,不是正對老龍脾胃嗎?”
申雙英道:
“這話不錯,確有些人親共哩!374旅就有十幾個傢伙往山裡逃,被截住了,昨天吳旅長還問我咋辦……”
米傳賢手一劈:
“很好辦,送到老龍的方面軍司令部去,證明我米某人從來不講瞎話!”
“可……可老龍的執法處沒準要斃他們……”
“那是老龍的事,與咱們沒關係!”
最後,米傳賢又說:
“國家存亡,匹夫有責,抗戰已到最後關頭,南京的漢奸**很難,重慶中央**也很難,我們此一舉只要成功,就是爲抗日決戰出了力。誰要怕死、猶豫,現在就退出,不退出,就得走到底,共存共榮!”
衆人很激動,發誓和自己的軍長同舟共濟,共同完成舉義大業,臨散時還割破手指飲了血酒。
這一晚,米傳賢軍長活得痛快,五年做漢奸的恥辱和罪惡,大都於慷慨激昂之中記到了龍國康的賬上,剩下的,也被他一筆勾銷了。他甚或覺着,五年前史二奶奶引他去見龍國康時,他就想到了自己要有今天的光榮反正,就是爲了今天的光榮反正才棲身虎穴的。
那時,他只有三千號人,不到兩千杆槍,而現在,他要帶出的是兩萬人馬兩萬槍,也許還有一塊光復了的國土。
這真是他生命經歷中最輝煌的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