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場天知道的阻擊戰,蘭盡忠也沒有絲毫興趣。他關注的不是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實力。段仁義不是軍事家,他是,他懂得實力對於帶兵者的重要性。故爾,段仁義和方參謀等人一離開前沿陣地,他馬上把營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個連長找到下崗子村頭的磨房門口商談,準備在團部會議上討價還價,扭轉目前的被動局面。
現在的阻擊佈局對他的二營是不利的。他手下四個連,兩個連擺在前沿陣地上作一線抵抗,另兩個連擺在下崗子村裡,準備策應增援前沿守軍,並要在前沿崩潰後進行二線阻擊。而二線和前沿之間的距離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標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實際上的二線是不存在的。一俟打響,前沿陣地和上崗子村的守城機動部隊都在日軍的有效炮火打擊範圍內,日軍在洗馬河邊就可以摧毀其防線。這樣他的虧就吃大了,沒準要全軍覆滅。
這是混賬方參謀安排的。段仁義不懂其中利害,方參謀懂。方參謀如此安排顯然沒安好心,顯然是護着決死隊章方正、侯獨眼他們,單坑他蘭盡忠。他蘭盡忠不象章方正、侯獨眼眼頭那麼活,只知有方參謀,不知有段團長。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營、侯獨眼的三營放在山上上崗子村觀戰,把他的二營推到前面捱打。
也怪他。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後來又接二連二錯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馬鞍山上的這種倒黴局面。
三個月前的那場事變他就不該參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獨眼既沒磕過頭換過帖,又沒在一起混過事,只爲着寡婦趙連長的一條狗便一起鬧出這麼大亂子,實屬失當。趙連長和他相好沒幾天,和章方正、侯獨眼卻好了好幾年,她找他發嗲沒準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沒在國軍正規隊伍上混過,又缺點膽氣,知道他在國軍隊伍上做過連長,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軍炮營,擴大決死隊的實力,稱霸地方。如果不是後來他的自衛團和他們二人的決死隊都被編入新三團,沒準決死隊還要向自衛團下手——決死隊有三百多號人,他的自衛團只有百十號人。
真拚起來,決死隊三百多號人,不一定是自衛團百十號人的對手。決死隊的人大都是些二桿子,護個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衛團就不同了,在隊伍上混過的不下三十人,參謀長章金奎正正經經在湯軍團司令部做過三年手槍排長,副團長周吉利當過炮兵團的班長、伙伕長,他自己更帶過一個機槍連參加過南口阻擊戰。不是因爲後來作戰負傷,他根本不會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衛團的。
一搞自衛團,就認識了寡婦趙連長,趙連長那當兒可比他蘭盡忠神氣,家裡進進出出全是帶槍的漢子。他先是託她**,後來又通過她和決死隊的章方正、侯獨眼打哈哈,再後來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愛國的熱情全捐給了她溫暖白皙的肚皮。
這就帶來了麻煩。趙連長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問他:“除了會使那杆槍,別的槍還會不會使?”他就不能不幹了。不說別的,就是衝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說不幹。這裡面是不是有名堂,哪過顧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獨眼合計了不到半小時,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也決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運。
第一步就這麼錯了。
發現這個要命的錯誤是在當天夜裡。望着被捆綁起來的呂營長,望着呂營長身上的國軍軍裝,猛然記起,自己也是穿過這種軍裝的。他覺得很荒唐,遂不顧章方正、侯獨眼的極力反對,在天亮前放掉了呂營長,天亮後又放掉了一批受傷的士兵。
他因此認定,後來23路軍司令部以收編的形式解決該夜的事變,與他的寬仁和醒悟有必然聯繫。段仁義於危難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沒,他蘭盡忠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緩和事態的發展,也大有功勞。
段仁義承認這一點,編建新三團時,很聽他的話。他推薦他的把兄弟、自衛團參謀長章金奎給段仁義做團副,段仁義一口答應,當場委任。他建議以自衛團爲基幹,編一個營,段仁義馬上編了。可也就是在這時,他犯下了第二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過高的估計了段仁義團長的法定權力,過低的估計了方參謀和黽副官的實際權力。他光惦記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義,忘記了看方參謀和黽副官的眼色,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潛在的對手章方正、侯獨眼。後來,看到方參謀、黽副官支持章、侯以決死隊的人爲骨幹編兩個營,他傻眼了。
隊伍拉出卸甲甸,在鄰縣白集整訓時,他開始努力糾正這一錯誤,儘可能地討好方參謀和黽副官。黽副官抽菸,他就送“老炮臺”、“白金龍”,方參謀愛喝酒,他就把家裡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獻出來,請方參謀喝。可這二人實在不是玩意,煙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幫忙。操練時,他提出,自衛團的原國軍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營、三營做連長、連副。二人先說:好,好。叫他們到一、三營領着那幫豆腐兵上操,可後來,全又讓他們回了二營。半個月前,突然宣佈開拔,說是要打仗,這二人馬上把二營推到第一線打主攻。幸虧那仗沒打起來,二營才避免了一場血火之災,保住了實力地位。
保存實力問題,是個重大的問題,根本的問題。不會保存實力,就不配帶兵。他認爲。這次開赴馬鞍山進行阻擊佈防時,他很嚴肅地向章金奎交待過,要他一定抓穩段仁義,避免把二營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義說通了。可段仁義真沒用,方參謀兩句話一講,一切全完了。據章金奎報告,方參謀說二營連排長基本上都是國軍老人,有實戰經驗,只有把二營擺在前沿,阻擊戰纔有保障。這實在混賬!要打仗了,纔想到他的連排長是國軍老人,可要把這些國軍老人派給一、三營帶兵,又他媽不行,這不明擺着耍他嗎?!
他也不是省油燈,方參謀、黽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們。弟兄們挖的戰壕很不象話,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參謀發急,他一點兒也不急。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黴不錯,方參謀更得倒黴!方參謀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欽差大臣,負責全面戰事,出了差錯,頭一個要挨槍斃的是他!
自然,這是消極的辦法,不是好辦法。如此不負責任,弟兄們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價。弟兄們付出的代價,就是他付出的代價,沒有這些弟兄們,就沒有他蘭盡忠未來的前程。
團部的會馬上要開,時間很緊迫,他不能多耽擱。往磨房門口的大樹下一站,他開門見山便把保存實力的問題提了出來,爲加深周吉利和四個連長的存亡意識,還講了自己經歷的一段往事。
“……那年打蔣廟,兄弟真傻喲!長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親自端着機槍打衝鋒,結果倒好,一仗下來,傷亡兩個排,長官又來了,問我還剩多少人?我說剩四十來號人,長官說,好,編一個排,我他媽不明不白由連長變成了排長,你們說冤不冤?!”
營副周吉利提醒道:
“後來在淮河邊休整時,上面還是給咱歸還建制了嘛!”
“是的,後來是歸還建制了,可那是在湯軍團,如今是在23路軍!要指望打光以後,23路軍的韓培戈給咱歸還建制,那是做夢!”
周吉利一點即明,抓了抓頭皮道:
“這倒也是!”
他點了一支菸,猛吸了一口,又說:
“軍令不能違抗,實力又要保存,弟兄們拿主意吧!”
主意卻不好拿,弟兄們都在月光下愣着。過了好半天,滿臉麻子的一連長伍德貴才說:
“有擔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個二營放在最前沿擋炮彈太不象話。咱能不能請段團長從章方正、侯獨眼手下各抽一個連,以加強前沿防禦爲名,把他們也放上去?!”
四連長馬大水認爲有理:
“對,他們不上,咱就把話說清楚,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負責!”
周吉利眼珠一轉:
“還得要團裡把一營、三營的輕重機槍撥給我們。”
三連長錢勇卻另闢蹊徑道:
“最好還是調整一下防線,放棄下崗子前沿,全團固守上崗子一線,如果這樣,擔子就不全在我們二營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議論,蘭盡忠有底了,他認爲,三連長錢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調整防線,全團固守上崗子,章方正和侯獨眼絕對討不了便宜。當然,退一步說,能從章、侯手下各抽一個連,換下前沿的三連、四連,也不失爲一個英明主張。
然而,方參謀、黽副官會聽他的嗎?如果不聽咋辦?這仗還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