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事情,到死纔想明白。
楊勇於彌留之際,側首凝望自己走來的路。
楊勇發現……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切都是楊天子安排好的。
十一年前的那場爭儲之戰,真的是自己戰勝了四皇子楊業嗎?
楊勇第一次對此事產生懷疑,亦是最後一次對此事產生懷疑。
楊勇豁然覺察,原來他僅僅是楊天子集權的工具。
楊勇豁然察覺,原來四皇子楊業僅僅是楊天子用來清除內患的工具。
大隋開端,乃高祖皇帝翁奪胥位。
上樑不正下樑歪,歷代天子行事風格多顯詭異。
從帝國的儲君擇選上,足見一斑。
簡單概括爲四個字——立賢不立長。
什麼是賢?
實力即爲賢。
楊勇雖貴爲嫡長子、皇長子,於時間、資源,遠遠多於其他皇子。
但楊勇清楚的認知到,自己比不過四皇子楊業的、比不過三皇子楊珏、比不過五皇子楊武,甚至比不過八皇子楊雄……
爲什麼偏偏是他,佔據了太子之位?
楊勇第一次對此事產生懷疑,亦是最後一次對此事產生懷疑。
楊勇心中明瞭,原來他僅僅是楊天子擺在檯面上的靶子。
楊勇心中明瞭。原來他僅僅是楊天子用來轉移視聽的靶子。
楊勇趴在雲昭訓的柔弱肩頭,嘴角兒挑起笑容。
楊勇無曉得,楊天子在自己犯下無數大錯的前提下。爲何不將自己的儲君位置拿下……時機不到,自己的利用價值尚且存在。自己不死,其他的皇子就會將矛頭對準自己,而不是如同四皇子楊業那樣,光棍兒的去跟楊天子對着幹。
【虎毒不食子。】
【父親啊!】
【你的心……怎能狠成這樣?】
【呵呵呵。】
【我沒有楊業的勇氣、我沒有反抗你的勇氣。】
【但。】
【我有選擇死亡的勇氣!】
【我受你擺弄十幾年,卻尚不自知……】
【我不會再聽你的話!】
楊勇的目光,逐漸黯淡到沒有顏色。
死。
也是一種抗爭。
楊勇努力的對楊天子做出最後的抗爭。
雲昭訓感覺到楊勇抱着自己的手。無力的落下。
雲昭訓淚水模糊。
雲昭訓的心,是肉長的。不是鐵石鑄成。
雲昭訓自稱懷孕的事情,楊勇稍微認真的探求,雲昭訓必然露餡兒。
楊勇不曾去拆穿雲昭訓,選擇包庇雲昭訓。
楊勇認爲雲昭訓是因其他皇子攻訐他無後。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要幫助他。
楊勇自那時起,對雲昭訓有了情、有了愛。
雲昭訓得以矇騙楚王楊珏、矇騙楊天子……
雲昭訓追隨複雜如蘭馨兒的主人,她的人生理所應當的亂成麻團兒。
現在。
雲昭訓不想再活下去。
死。
也是一種歸宿。
雲昭訓決定找尋先行一步的楊勇,找尋她的溫暖歸宿。
雲昭訓想好了,她要與楊勇緣定三生石、攜手奈何橋,天作比翼鳥、地做連理枝……
爲楊勇整理好遺容,雲昭訓換上最華美的衣裳。
哼着楊勇最愛聽的小曲兒,雲昭訓灑滿了火油。
依偎在楊勇的懷抱。雲昭訓打翻一盞紅燭。
然後……
“走水啦!走水啦!”
“殿下還在裡頭!”
“快來人啊!”
東宮燃起大火,黑煙滾滾沖霄。
蘭馨兒遠遠的眺望,等到很久。等不到雲昭訓的回來。
蘭馨兒若有所思,自言自語:“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蘭馨兒仰望天空。目光哀婉:“生死無別離……你找到可以託付的人,我呢?”
【爲什麼這麼想?】
【我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嘛!】
蘭馨兒閉上雙眸,無奈的笑。
蘭馨兒投靠蜀王,偷給曦月長公主下附子藥,意圖挑起吳凡和楚王楊珏的爭端,她背叛了吳凡。
蘭馨兒奉楊天子的命令,準備再次出手暗害曦月長公主,卻沒敢下手,她背叛了楊天子。
追溯從前。
背叛、背叛、背叛……
蘭馨兒不斷的掙扎,欲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
可惜。
始終沒有一處淨土供蘭馨兒容身。
蘭馨兒終於讓曦月長公主逼到牆角,這一次,她沒有餘地,唯有一條道走到黑。
……
……
蜀王楊雄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或者說,他在思考自己要不要不撞南牆不回頭。
楊雄猶豫了。
事情需重頭說。
楊天子率領千餘人馬遊獵。
明光閃閃的黃金甲,輔以紅袖金線九龍披風。頭戴玉冠,腳踏雲靴。**一匹千里一盞燈,手中一張牛角畫雀弓。換上戎裝的楊天子左牽黃、右擎蒼,怎叫一個威武霸氣了得。
揮手示意麾下人馬去山林中驅趕獵物,楊天子的目光微微斜睨,看向自己文采最出衆的半大兒子。
楊天子嘴角掛笑,喚道:“雄兒!”
楊雄心事重重,陡然聽到楊天子的呼喚,直接一個哆嗦。
僵硬的扭頭,楊雄應聲道:“兒臣在。”
“又不是在朝堂上!什麼臣不臣的!你是我兒子!”。楊天子眸中充滿慈愛,伸手抓住楊雄的手,又拍拍楊雄的肩膀。唏噓道:“歲月滄桑,時光荏苒,一轉眼,我兒……長大啦!”
楊天子皺着眉頭,像是在思索:“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子在川上曰……曰什麼?這個腦袋,嘖嘖。”
楊雄頷首,提醒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楊天子笑容滿面,哈哈道:“對對對!我兒聰慧。不僅才高八斗,更是學貫古今!好!好!好!”
話鋒一轉。
楊天子說道:“我之前擔憂你喜文不喜武,好似北燕僞帝李懿那個呆瓜一樣……你能不忘大隋以武立國的根本,提議來遊獵一番。彰顯勇武,我心甚慰!”
楊天子的話,充滿暗示與誘/惑,他拿李懿說事兒,什麼意思?李懿好歹是皇帝啊!
蜀王心中顫了顫,不敢置信的凝視楊天子的眼。
楊天子笑容更盛,撫摸楊雄的後腦勺兒,嘆息道:“勇兒平庸,珏兒荒唐。武兒無謀……勇兒之才,清平盛世爲主堪堪算可。珏兒的性格,再厚實的家底兒。經不起他的折騰,他做個安樂王爺不錯。武兒認不清自己,能征善戰,不代表善於權謀,他鬥不過世家士族。知子莫若父,你們什麼樣。我都清楚。”
楊天子點評太子、楚王、漢王三人,唯獨不說楊雄。給予楊雄極大的想象空間。
楊天子意味深長的繼續說道:“南樑北燕新滅,帝國重新統一天下。然。南樑餘孽動作頻頻,北燕又有羅藝這個二臣,忒是讓人不安。加之狼子野心的世家士族,及覬覦我中原大的八方異族。帝國表面上看四海昇平,實則內憂外患多矣!”
楊天子的兩段話,完全否定太子、楚王、漢王三人。
問題來了。
誰。
適合繼承帝國?
楊雄嘴脣兒囁嚅,道:“父皇爲什麼對我說這些?”
楊天子笑笑,道:“希望你能儘快的成長、成熟而已!父皇撐不住幾年啦!”
楊天子沒頭沒腦的補充道:“你最大的劣勢,是出生的有點兒遲,讓我非常遺憾。”
楊天子的話,足夠赤/裸,簡直是在告訴蜀王——小子,趕緊長大,老子的班兒,等着你接吶!
本做好弒父奪位準備的蜀王,當時就懵逼了。
四皇子楊業,他是純粹的野心家。
太子楊勇,他被皇長子、嫡長子身份逼上爭儲道路。
楚王楊珏,他要討還債務。
漢王楊武,他爲別人不能登頂,保全自己。
蜀王楊雄呢?
算是一種長久以來的忽視吧!
我寧願轟轟烈烈的死,也不願庸庸碌碌的活!
蜀王偏激的言辭,映襯他內心中的想法。
楊雄參與爭儲的心態,怎麼看都像是引起父親注意的小孩子的心態。
現在。
楊天子告訴楊雄——我一直看着你、關心着你、我心中最重要的還是你。
蜀王感動得不行,眼圈兒泛紅,堅定的決心從猶豫化作虛無,剩下的是委屈與愧疚。
楊天子給楊雄擦擦眼淚,齜牙樂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去給父親打個大獵物回來看看!”
“喏!”
楊雄策馬而去,受了極大鼓勵一樣。
楊雄不知道的是——背後看着他的楊天子,目光是那樣的森冷。
楊天子咋咋舌,對一邊兒跟着的劉公公道:“狼崽子都長大啦!”
劉公公不敢對視,頷首低頭,一言不發。
晃晃脖子,楊天子說道:“找個人去傳召,說我先行一步,讓車駕加快跟上!”
劉公公一愣,旋即不可思議的脫口道:“陛下要……”
劉公公的話沒說完,僅僅說了一半兒。
楊天子眨眨眼睛,已經向着東方行去。
遊獵是楊天子脫離冗長龜速隊伍的藉口,他自感精力不濟,要追求速度,儘快的到達泰山。
可想而知的是,衆人得知楊天子先走,哪能不麻溜兒的死命趕路……
假若楊天子提前說,必有人以道路泥濘、民夫疲敝等藉口拖着楊天子的目的達不到。
總之。
楊天子正道玩兒的好,邪道玩兒的妙。
手段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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