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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強裝鎮定的在聽講。會試已經結束了,殿試不用去死記硬背,考的是綜合能力。
“……在海運和土豆大量種植的前提下,漕運其實已經頹廢了,不過卻不能驟然廢除,至少要人手去維護河道暢通。這裡面不只是南貨北運,還有一個關鍵,廷益,你來說說。”
“啊?哦!”
于謙一怔,在解縉謔笑的目光中趕緊說道:“學生以爲是運兵,若是南北禍亂,有了運河,大明就能快速調動軍隊。”
“嗯。”
解縉喝了口茶,說道:“今日放榜,看你也是心神不寧,那便休息半日吧。”
“學生慚愧,終究勘不破名利。”
“勘破了名利,那便是聖人,德華最討厭的就是聖人,哈哈哈哈!”
解縉大笑道:“名利當有,可本心要正,心不正,這名利有害,明白嗎?德華自己都說了,他最想的就是弄個國公,然後啥事也不做,整日飛鷹走狗,調戲小姑娘大媳婦,此人生之樂事也!”
“你還年輕,呃!雖然德華也大不了你多少,可他的經歷卻是你無法比擬的,磨吧,不用心神不寧,就算是中了,你還得在官場上慢慢的磨,等你磨成了喜怒不形於色之後就差不多了。”
于謙覺得有些迷茫,雖然他的父親也給他說過這些,但卻沒有解縉說的這麼赤果果和殘酷。
“做官就是做人,不會做人就別想着去做官,否則多半沒好結果。”
解縉結束了講課,起身道:“第一鮮的夥計已經去看榜了,稍後會來報信。郡主不是想教土豆他們詩詞嗎?你去抄一份,靜靜心。”
“哦對了!”
解縉想起一件事,就說道:“你知道當初馬蘇考中秀才的時候在幹什麼嗎?挖坑!被德華逼着去和莊戶一起挖坑,手心全是血泡,那些來報喜的都不敢相信這是秀才公,你……勉力吧!”
于謙震驚了,在這個讀書人高人一等的年代,居然還有秀才在放榜的時候去挖坑,這個說出去少不得會被人鄙夷爲泥腿子。
這是爲何呢?
非得要把讀書人的體面給打下去,方醒圖個什麼?
于謙回到住處,拿出紙筆,開始抄寫適合土豆這個年齡孩子的詩詞。
郡主很和氣,但有些調皮。
而土豆也沒有權貴人家孩子的那些壞毛病,就像是一個孩子。
對,就是孩子,普通孩子!
馬蘇越發的顯得穩重了,接人待事周全,不卑不亢。
甚至於連方醒都不像是一個伯爺,他能和莊戶們說話聊天,也能和皇帝太子談論國事,並不因爲自己的身份地位而自矜。
那麼我呢?
于謙看着窗外呆呆的想着,然後搖搖頭,自嘲的一笑,繼續抄寫。
我算是什麼?一個連會試都不知道能否通過的讀書人,別說是興和伯,連那馬蘇我都望塵莫及。
我在驕傲什麼?
我在自矜什麼?
我在憧憬什麼?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當一步一步的緩緩而行。
心思純淨,下筆順暢,不過是半個時辰,于謙就把記憶中的五十多首適合孩子的詩詞抄寫出來。
不過他並未起身,而是再抄了一遍。
“中了!中了!”
于謙沒有起身,而是繼續把最後一首詩抄寫完,然後喃喃的道:“鄉試第六名,有何用?不能經世,就是腐儒!”
“廷益!出來!”
解禎亮在門外喊道,聲音喜悅。
于謙把筆洗乾淨放好,把抄好的詩詞放進木匣子裡,然後纔出門。
門外,解禎亮歡喜的道:“你倒是穩得住,恭喜,你中了。”
沒說名次,于謙心下了然,自己的排名大抵不會好。
“家父說讓你別去讀那些書,出去走走,問問農桑,看看那些商人,去問問馬蘇和黃鐘,把握時事纔是正理,要學以致用。”
“多謝解先生教導,學生謹受教!”
于謙沒有上榜的狂喜,非常平靜的道謝。
“你倒是悟了!”
解禎亮讚許道:“寵辱不驚雖然很難,可對於大志曏者來說卻必不可少,你不錯。”
“於先生,夫人聽聞你中試,令奴婢送來筆墨紙硯,還有老爺的一本書。”
木花提着個籃子出來,遞給了于謙。
“多謝夫人。”
于謙接過籃子,解禎亮和他熟稔了,就拿起那本書翻看了一下,然後把書合上,面帶不捨之色道:“廷益,伯爺對你甚爲看重啊!”
于謙謝了張淑慧,然後拿起書看看封面,上面寫着‘吾國’二字,就問道:“這是什麼書?禎亮兄爲何看都不看。”
解禎亮苦笑道:“我不出仕,這書家父不許我看。”
于謙好奇心大起,就放翻開了書,裡面有目錄索引,第一個目錄就是……
——民生!
而後就是農事、軍事、商業、工業……最後是外交。
于謙倒吸一口涼氣,果斷把書合上遞給解禎亮,惶恐的道:“禎亮兄,這是帝王之書啊!學生不敢看。”
解禎亮不以爲然的道:“這個卻是你弄錯了。伯爺說過,帝王應該學的是看人,以及用人,其餘的只需略作了解即可,皓首窮經的是傻子。”
“我就看了商業的開頭一點,伯爺寫的確實是精彩。”
解禎亮知道于謙這人固執,就誘惑道:“你給我創造了多大的價值,我就給你多大的報酬。當你無法再爲我創造價值時,那就是廢物。反而言之,當你提供的報酬無法體現我的價值時,同樣也是廢物。這便是人性,能超脫人性者,即爲大家口中的忠心!”
于謙沉吟道:“伯爺此言大可擴展開來,上至九重天,下至升斗小民……這是在描述人性啊!”
“人性本貪,人生而逐利,這是伯爺的原話,廷益,你且好好的看看吧。”
方醒隱晦的在暗喻着朝堂之上的價值觀,于謙懂了,躬身道:“多謝禎亮兄,學生會仔細拜讀,此後但有寸進,不敢忘懷。”
解禎亮笑道:“伯爺沒有權臣之心,也不需要別人歸心,只是在尋找志和道同者,志是縱橫四海,道是實用之學,摒棄形而上的誇誇之談。廷益,伯爺的志向遠大,太孫英姿勃發,大明大有可爲!”
……
“父皇,大明大有可爲!”
朱棣看看手中的貢士名單,再看着朱高熾那彷彿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的得意,面無表情的道:“其間大多不可用,這便是天下英雄?至爲可笑!”
每次科舉取士,最後在宦海的磨礪中不知道要倒下多少,平庸多少,最終能得君王看重的不過寥寥。
朱高熾訕訕的道:“父皇,天下歸心,就算是野有遺賢,可那也是大明的。”
這是肉爛在鍋裡的意思,朱棣不屑的道:“不能任事有何用?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還不如婉婉。此輩精於揣測人心,卻不通政務,罷了!那個于謙你看如何?”
朱棣提到婉婉,朱高熾有些悻悻然,然後收斂心神道:“父皇,于謙的文章被判爲驚語,若不是看在他是浙/江鄉試第六名的份上,差不多就要被黜落了。”
朱棣冷笑道:“文章文章,我家卻不需要文章。你記住了,所謂的文章,不過是用來爲難那些讀書人的,任事不需要文章,要的是夏元吉那種人!”
朱高熾鬼使神差的問道:“父皇,那興和伯呢?”
問完他就後悔了,不過依然不肯收回。
“興和伯?”
朱棣輕笑道:“那豎子就是個猢猻,你切記,讀書讀書,要讀活,皓首窮經者大多迂腐,不堪用。”
這就是用人論,靈活的人做事上手快。而古板的人大多不堪用。爲君者要知人善任,把各種不同的臣子安置在適合他們發揮的地方,而不是一股腦兒的按照程序來。
而方醒,朱棣的意思大抵就是讀書讀活了,所以觸類旁通。
至於朱高熾,朱棣看了他一眼道:“你也離皓首窮經不遠了,若不是你的身子不爭氣,此次出海朕本是屬意於你。”
“兒臣……慚愧。”
朱棣這是在暗指朱高熾坐井觀天,而他也只得受着這個評價。
兒子不中用,那就大力培養孫子吧!
這就是朱棣的意思,而且毫不加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