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中短暫的迷濛與眩暈很快就過去,顧還卿瞬間頭腦清明,莫影知道這些事並不奇怪,他是莫氏少家主,莫氏又是個格外愛記恨的家族,好幾百年乃至快千年的事他們都記憶猶新,他們打聽龍豔光母女的事順理成章。
她放下按在額頭的手,清瑩透亮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與莫影對視:“你說這些,是想表達什麼?表達你們莫氏一直未放鬆對龍氏的監視?或者說與我猜想的一樣,你們莫氏和夜氏沆瀣一氣,聯手殘害龍氏子孫?”
莫影如一團熾烈的火焰站在她視線的上方,他的背後有一棵枝葉蒼勁遒結的雲鬆,茂盛的枝葉宛如帝王的翠羽華蓋,替他遮住頭頂的陽光,使他的模樣更清晰地映在顧還卿的瞳仁裡。
他靜默不語,既不出言反駁顧還卿的話,也不予以否認,就那麼沉默的看着她,目光深深幽幽,暗色瀰漫,仿若一泓潭水。
顧還卿微蹙起眉頭,她覺得看不懂這個人,就算龍氏曾對不起莫氏,害死了莫顏,可莫氏這些年早已大仇得報,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真要說報仇,也是她找莫氏報仇纔對,可莫影這樣子像什麼?
怨、恨、委屈、憤懣、傷心、失意、失落、惆悵、寂寥……一個人身上怎麼可以顯露出那麼多叫人複雜難懂的情緒?他的眼中也充斥着明顯的失望之色。
這使得顧還卿如墜雲裡霧裡。
“莫少主,你大可不必這個樣子,我沒有對不起你,更沒有對不起莫氏,倘若你固執地要因爲久遠做古的莫顏而遷怒到我身上,我也不會辯解。事到如今,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接招就是。”
誰叫她穿越到誰的身上不好,偏生穿越到龍未央身上——那龍未央該承受的一切,她說不得只好照單全收。
莫影半晌沒有做聲,深邃的墨眸中卻有什麼在漸漸分崩離析,隔了片刻,他突然喃喃地自言自語:“你沒有對不起我?”
“是啊,我不覺得我有哪裡對不起你。”顧還卿一臉理所當然,神情坦蕩無比:“真要說我們之間有什麼恩怨是非,那也無非是因爲各爲其主——沒辦法,誰叫你姓莫,我姓龍呢!”
“嗯,你是沒有對不起我。”莫影緩緩垂下眼簾,語氣輕悄如風:“是我自個想多了。”
“確實是你自己想多了。”
顧還卿微微笑着,但下一刻,她話鋒一轉:“我沒有對不起你,可你卻對不起我們!”
說話間,她手腕一動,已取弓在手,接着飛快地抽箭挽弓,瞞準莫影:“那天假扮姬十二,偷喝我家孩兒童子尿的就是你吧!”
熊大和熊二一蹲一坐,分別靠着一棵大樹監視着前方的動靜,這地兒是莫氏的地盤,莫影的近侍也在這附近,雙方人馬都不敢掉以輕心,緊密地注視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熊大扯了一根甜草在嘴裡嚼,邊嚼邊對他弟說:“弟啊,你有木有覺得王妃和這人之間不對勁啊?”
熊二眯着眼,仔細端詳着那對非常養眼的男女,很中肯地說:“俺倒沒有看出不對勁,俺只覺得他們在這麼默默對視下去,少主鐵定會抓狂。”
熊大不以爲然:“少主那人什麼都好,就這點不好,忒小氣!王妃是龍氏家主,那姓莫的是莫氏少家主,八杆子打不着的兩個人,見面只會相看相殺,能發生什麼糾葛啊?何況他們中間隔着國仇家恨,除非王妃瘋了或者是那姓莫的瘋了,兩個人才有可能發生點那個……那個……神馬神馬……”
他說的隱晦,熊二卻白了他一眼:“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氣得少主一劍宰了你,你才高興?”
熊大卻對他的忠告充耳不聞,只用力的拍着他的肩,一臉興奮地低叫:“你快看快看!有情況了有情況了!那莫氏少主好像在責怪王妃什麼,但……但他的眼神!你看他的眼神,不是鍋吹牛,他那眼神絕對絕對有問題!”
熊二看了兩眼,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後瞪大眼睛,驚恐萬狀的拉住熊大的褲腿:“鍋……俺,俺沒看錯吧?”
“嘿嘿,你沒看錯。”熊大得意地奸笑,猥瑣搓手:“鍋敢拍着胸脯打賭,姓莫的和王妃之間一定不簡單!這哪是看對方不順眼的眼神吶?太順眼了有木有!簡直就是情意洋溢,看心上人的眼神。”
“鍋,你是說……姓莫的中意俺們王妃?”熊二的嗓音在顫抖。
“豈止中意,簡直太中意了有木有!”與其弟相反,熊大熱情洋溢的過頭。
“可俺咋看着不對啊,他那樣子分明在怨王妃,眼神也是幽怨至極,莫非……莫非俺們王妃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可他們以前都不認識……”
“笨!他哪裡是在怨王妃?”熊大巴了他弟一巴掌,很老練地道:“他在恨鐵不成鋼,對王妃很失望,覺得王妃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或者是情意。”
“你越說越懸乎了。”熊二趕緊撥開他哥的手:“王妃都不認識他,上哪辜負他去?”
“所以額才覺得奇怪啊!”
樹上有人插嘴:“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倆原本就認識。”
熊大和熊二不約而同的擡頭看樹上:“你是誰?幹嘛躲在這裡偷聽額(俺)們談話?”
莫風吊兒郎當的倚在樹椏間,單手托腮注視着顧還卿和莫影的方向,垂直落下的一雙大長腿還在熊大的頭頂上方收愜意地晃來晃去。
他看也不看熊氏兄弟,只保持着原有的動作輕笑:“就你們那大嗓門,還用得小爺偷聽?方圓十里八里都傳遍了。真替你們操心,你說姬十二要是聽到你們這些話,不知他會做何反應?會不會一氣之下,宰了你們兩個?”
“鍋。”熊二舉起手,嚴肅地對熊大做了個“切”的動作。
熊大慎重地點頭,伸手就掏傢伙:“必須得殺人滅口。”
莫風啼笑皆非的瞥了樹下這兩個大塊頭一眼,異常好心地提醒:“他們快要打起來了。”
熊大和熊二一聽,立刻顧不上殺他了,轉頭去看顧還卿,卻見顧還卿張弓搭箭,將銳利的箭頭對準莫影的方向,似乎正在逼問他什麼,而莫影則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只瞬也不瞬地盯着顧還卿。
“壞了……”熊大目光呆癡,喃喃地道:“少主要綠了。”
“……”熊二滿頭黑線,實在不明白他哥的神邏輯,這兩人都要拼個你死我活了,怎麼可能少主還會“綠”?
莫風在上面聽了不服氣:“綠的是我們家莫影,他頭上的草都可以餵飽一匹馬了!”
熊大和熊二頓時一臉星星眼地看着他,滿臉的崇拜之情,還文縐縐地衝他抱拳:“老兄,貴主僕的涵養真好,敝兄弟佩服的五體投地,換了俺(額)們少主,誰要綠他,他必誅人家祖宗八代。”
莫風頓時無語凝噎:“……”
瑤臺山佔地約十來裡,位於顧還卿與莫影偏南方向的一座較高的山頭上,有幾個人正在那裡朝這邊觀看,這幾個人被幾塊巨大的蒼灰色石頭擋住了身影,只露出頭臉和幾角豔麗的衣袂。
其中一人正是黛眉鳳目的慕明月,她一身可與春花媲美的桃紅色長裙,雙臂挽着紫色長紗,烏髮輕綰,玉釵橫斜,肌膚豔若桃李,模樣美若天仙。
她的左則是腰佩長劍的紅霞,右則有戚蓉蓉和謝靜芬母女,而她的前面卻是一襲青衣的慕聽濤與灰衣的遠波。
“哥。”慕明月上前一步,低聲在慕聽濤耳邊細聲細氣地問道:“真的不能偷到他們的孩子了嗎?連莫影出手都不行?”
慕聽濤的全副注意力本來放在顧還卿和莫影身上,此刻聽了慕明月的話,便分心瞥了她一眼,也壓低嗓門:“不行,莫影試過了,空手而歸。”
“爲什麼呀?”
“什麼爲什麼?”
慕明月目光微閃,語氣卻依舊極溫柔嬌怯,如花似玉的臉上甚至還泛着柔柔的笑:“爲什麼沒有偷到?失敗總有原因吧?妹妹可聽說莫影在莫家聲望極高,幾乎達到空前絕後的地步,究其原因,雖說與他是五叔的兒子分不開,可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因爲他自身本領過人,得以服衆。據說凡是他出手的事情,只有成功,從無失敗。”
慕聽濤不置可否:“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也要看他碰到的對手是誰,卿卿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以我對她的瞭解,但凡她肯認真的事情,輸的往往是別人。”
從他的語氣,不難聽出他對顧還卿的推崇備至。
都到了這般田地,你居然還這樣維護她!到底誰纔是你妹妹啊?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
慕明月漂亮的眸中閃過一絲妒恨與憤怒的火花,但轉瞬即逝,快的不留一絲痕跡。
她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巨石,一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邊故做不經意地發出惋嘆:“那可真叫人可惜,爲人父母者,也只有孩子纔是他們的軟肋,爲了孩子,他們大約可以付出一切。”
戚蓉蓉在一旁聽頭不聽尾,卻也附和着嬌滴滴地感嘆:“嬋娟夫人的話可謂真諦,這世上無論多麼強悍的男女,一旦孩子落入他人之手,爲了孩子的安危,你叫他們往東,他們必不敢往西;你叫他們殺人,他們不會只放火。這孩子就是父母的心頭肉,手中寶!好比妾身,爲了我的這個丫頭,真真是操碎了心……”
“快打住吧!”
慕明月厭煩的橫了她一眼,蹙着好看的眉尖叱道:“這能一樣嗎!誰像你們母女癡心妄想,這山望着那山高?好好的謝氏女兒不做,幻想當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結果呢,竹籃打水一場空!鬧到如今公主也做不成,回謝氏也沒得指望,真不知你們母女當初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想出這麼一則餿主意,作繭自縛不說,還把本夫人也拉下水!虧你還好意思提?”
她的話毫不留情,連母帶女一起罵,紅霞也對戚氏母女露出鄙夷的目光,戚蓉蓉只是柳眉微豎,臉色難看,謝靜芬卻有些招架不住了,拉住戚蓉蓉的袖子欲哭,扭着腰身直跺腳:“娘……”
戚蓉蓉拍了拍她的手腕,想勸她,張了張嘴,卻又覺得有口難言。
她當初決定走這一步棋就知有風險,但花非花當時信誓旦旦,表示只要她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一切他都會安排妥當,屆時靜芬不但會是高貴的龍氏公主,她也能憑着自己過人的美貌及姿色在龍浩父子的皇宮謀得一席之地,過得風生水起。
花非花是龍浩深信不疑的國師,有他從旁幫襯,再加上前景如此誘人,誰能不動心?
她動心了,況且她心裡一直埋着一個秘密——靜芬並非謝承峰的女兒,雖說此事當年她做的天衣無縫,該封嘴的人也封住了,可她也一直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年,唯恐秘密被人拆穿。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又願意長長久久的當一名沒有話語權的小妾?她入謝氏做妾,原本抱有雄心壯志——是衝着謝六夫人的位置而去的。
誰知謝承峰只戀她的美貌及*,原則性的東西他卻墨守成規,一步不讓!害得她這麼多年在他身上白白浪費青春,到頭來仍是個低賤的妾。
她想要更高貴的身份,且能爲女兒謀得更爲體面的生活,她傻了纔不會放手一博!
可是誰又有未卜先知的本領——花非花死了!莫影告訴她,花非花在她離開古禹宮的當天便死了!莫家縱然是站在她這一邊,但最後卻是顧還卿計高一籌。
結果是雞飛蛋打,若非莫家出面力保,她們母女早被龍浩以欺君之罪砍了頭,或是下了大獄。
如今正如慕明月所形容的那般,她們母女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縱使她有心回謝氏,謝氏也會將她們拒之門外。
戚氏早沒有人了,慕明月也不會再受她們的要挾,她們母女除了流落街頭似乎別無他路。
萬幸她厚着臉皮去求苦苦哀求莫氏長老,這才求得一個容身之所。
此刻被慕明月揭了心中瘡疤,戚蓉蓉噬臍莫悔,卻又不能反駁慕明月,只能小聲地安撫謝靜芬:“芬兒聽話,你現在只是莫家的一個小丫鬟,要守規矩,千萬莫任意妄爲。”
“我受不了這種生活!我要回謝氏去找我爹!”謝靜芬伏在戚蓉蓉的肩頭嬌聲低嚷:“謝氏再不濟也是豪門財閥,有能力護着我們,我若回去,爹還能不管我不成?”
謝靜芬活了這麼大,從未過的如此窩囊過,她在謝氏縱然不受重視,可以是金尊玉貴的小姐!哪像現在,只能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再不滿意都不能發大小姐脾氣,只能夾着尾巴做人。
戚蓉蓉更是有苦說不出,只能勸謝靜芬先忍忍。
慕明月斜眼冷睇着這對害她不淺的母女,只覺得大快人心!
想當初戚蓉蓉自以爲捏住了她的把柄,肆無忌憚的要挾她時是何等的咄咄逼人!事情敗露後,更是害得她名譽掃地,無法擡頭做人,連龍弘都打了她一巴掌,對她失望至極。
所幸命運待自己不薄,她而今是莫氏正宗的嫡系大小姐,而這對母女卻淪落到爲莫氏幫傭的地步,成了貨成價實的下人。
她抿脣淺笑,正要對這母女倆冷嘲熱諷一番,慕聽濤清冷的聲音卻乍然響起:“都莫吵了,他們要打起來了!”
一時三刻,不管是慕明月,還是戚蓉蓉,都正了正臉色,不敢再聲張了。
顧還卿雖然全神貫注的對付着莫影,但實際上她也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這瑤臺山,表面看似平靜無波,仿若只有她的莫影兩人在對峙,實則不然,四面八方都是人,全都隱匿在犄角旮旯的地方靜觀其變。
但此時此刻,莫影卻雲淡風清地說了一句更加令她莫明其妙的話:“姬十二,我何須假扮?”
神馬意思?顧還卿眼波微漾,疑竇叢生,不過她下意識地不想深究這個問題,而是偏了偏頭,依舊端着弓箭問道:“你承認了?”
“我承認了什麼?”莫影慢條斯理地反問她。
顧還卿氣息一窒,她也只是猜想,但說到確鑿詳實的證據,還真沒有。
但她直覺那天那個人是莫影,見過莫影的人也都這麼認爲,大家幾乎達成了一個共識——論扮姬十二扮的最像者非莫影莫屬。
但莫影若咬死了不承認,這事就有點棘手了,她眼珠一轉,忽然狡黠地道:“那你的意思是,那天那個人不是你,喝我們家孩子童子尿的也不是你。”
“呵呵……”莫影盯着她,忽然從鼻腔裡發出一道性感至極的輕笑聲,語調隨之也變的慵懶而邪魅:“央央,我沒說那天那人不是我,不過呢,我那天……”
不容他說完,顧還卿面色陡變,只見她眼一眯,手指一鬆,一隻利箭“嗖”的直奔莫影面門而去,速度快若閃電!
“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真打起來了,千年打一回啊!”
“終於打起來了!”
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是興奮的鼓譟聲,以熊氏兄弟最爲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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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更,親耐滴們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