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歷,一二三三年。
臘月二十七。
這是今年最後一場大朝會。
齊國內憂外患交加,精銳大軍皆在邊關,要麼在北防範北蒼,要麼在南對峙楚國,其餘皆在青州。
忽查爾南下,上谷郡失守,十萬精兵盡失。
如此一來,另一處雄關雁門便不得不分兵上谷,以防草原。
北地無兵可調。
南邊楚國仗着水軍犀利,攻勢洶涌,齊國能夠勉強支應已是不錯。
至於西面青州方向……
已有八百里加急傳至,大將軍田旭兵敗青州,自身身死,二十萬齊國精銳也一朝喪盡。
這個時候,蒯家掀起的世家大軍卻在內陸腹地攻城略地,相對齊國精銳而言雖是烏合之衆,可朝廷卻無防守之軍,徒之奈何?
時局至此,然而齊國朝堂之上,近日所議之事,卻非是如何退敵,而是……青州軍覆滅,責任在誰?
以姜家姜楓爲首的左相一脈,皆認爲青州就覆滅,皆是由於蒯家等世家亂起,使得青州軍軍資供應不足導致。
而蒯家之所以能夠爲禍,是因爲朝廷有人當初強行壓下姜太虛傳信蒯家要反的金玉良言,才使得蒯家得以狗急跳牆,釀成大禍。
所以,齊國國勢危難的罪魁禍首,便是當初壓下姜太虛良言之人。
矛頭直指右相苟存孝一夥。
可苟存孝等人自然不是好惹的,一派人攻殲若非姜太虛勾結青雲寨,將蒯家搬空,逼迫太甚,蒯家也不會反。
再者往軍中運送糧草軍械乃是左相一系人馬的事,連敗軍之將田旭都是左相親自推薦,結果田旭自身身死不說,還累得二十萬齊國精銳損失殆盡,數樁大罪,皆指向左相姜楓。
兩派人馬勢均力敵,口水戰已經打了幾天。
朝堂之上,烏煙瘴氣。
若非眼看世家亂軍都快打進臨淄,左右二相昨日於蘭臺閣內商議了足足六個時辰,今日朝會,或許仍然只是毫無意義的互懟和怒罵。
年邁齊皇高居皇座,俯視大殿百官,蒼邁的聲音道:“諸臣工,國事艱難,青州大軍覆滅,上谷大軍覆滅,南邊許州亦是損失慘重。再加上蒯家等亂臣賊子聚衆爲亂,爲禍更巨。蒼生罹難,百姓無辜。諸臣工,可有匡扶社稷之策?”
百官之首左右二相對視一眼後,齊齊躬身出列,請罪道:“臣等有負聖恩。”
姜楓沉聲道:“君憂臣辱,值此危難之時,臣以爲朝廷之上,不應該再以追責爲先,而當以退敵爲先。”
苟存孝附和道:“左相言之有理,未聞強敵在外而內部不靖可禦敵平亂者,攘外必先安內。臣以爲,當務之急,以平息世家之亂爲先。”
齊皇見左右二相不再爭鬥,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抹光澤,道:“哦?愛卿何以認爲當以蒯家之亂爲先?青州已破,秦國鐵騎又豈是蒯趙之流可比的?”
姜楓道:“陛下,雖秦國鐵騎強大,但只要有稷下學宮在,有夫子在,終究無法動搖齊國社稷。但蒯家等亂賊,悖逆罔上,心中無君無父,放任下去,卻有可能造成大患。故而,當先平蒯家之亂,”
齊皇聞言,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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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是否有人能顛覆齊國江山,齊皇吳琦從未擔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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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來,只要有稷下學宮在,有夫子在,不管有外敵也好,有權臣也罷,都無法動搖吳家皇統分毫。
如今看似兇險,可夫子就在夫子山上,他自不需擔心。
唯一不悅的,是他不願看到齊國江山在他手裡被人糟蹋,否則待他龍御歸天后,如何與列祖列宗交代?
雖不知左右二相私下裡做了什麼交易,但當務之急,只要讓江山平定下來,其他的以後慢慢再說便是。
至於數日以來吵的人頭昏腦漲的青州戰敗之責……
想了想,齊皇道:“具體如何禦敵,蘭臺閣議出個章程來承給朕。至於青州之敗……唉,既有蒯賊之禍,亦有田大將軍失職之責。二十萬大軍,又有青州城池之利,竟擋不住十八萬秦軍……傳旨:大將軍田旭身負累世皇恩,卻不思回報,致使國朝二十萬虎賁精銳命喪敵手,深失朕望。朕爲天子,當賞功罰過。有功則賞,有過亦當罰之,非如此,焉能恩威於天下?田旭大罪於國,剝奪田氏一切封誥,追回丹書鐵券。田旭父子雖死,田氏族人當罪。盡起三族,發配邊關爲奴。”
聽聞聖音,左相一系人馬都面色陰沉起來,反觀右相苟家一系人手卻都面露驚喜之色。
因爲田旭本是親近姜楓一系的重臣,如今已死,仍被齊皇如此發作追罪,打的豈非姜楓的臉面?
不過姜楓和苟存孝二人卻都面無表情,心中也無喜色。
因爲二人都明白,齊皇看似是爲了了結數日之爭,消弭內鬥根源,實則是在二人中間埋了釘子,而且,二人明知是個釘子,也不得不踩上去。
原本姜楓和苟存孝已經達成協議,苟家畢竟失去大義在前,因此除卻讓出幾處大城太守之位外,還要補償姜家二十萬畝田地,以遮過此事,而姜家不再追責苟家與蒯家之事。
至於青州之責,便讓死去的田旭承擔,但卻不會牽扯田氏一族,以全姜楓顏面。
可誰曾想,朝堂之上,齊皇會將如此重的板子打向田旭,也等於打向姜楓。
這讓姜楓如何能氣平?
就算他想氣平,姜氏一系的重臣大員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很顯然,鬥爭的隱患再度埋下……
帝王之術啊。
不過,也沒什麼了,有沒有這一根刺,左右二相都會繼續鬥下去,若有機會,自然會置對方於死地。
待度過當前難關再說吧……
二相都抱着這種心思,率百官領旨。
然而就要退朝時,忽地殿外御林發出一陣騷亂聲。
不過稍許即平,而巡殿御史正黑着臉要去看個究竟時,卻發現一白衣勝雪容貌俊秀恍若神子般的年輕人,自殿外踏雪而來。
不止巡殿御史,便是滿朝大臣和齊皇見之,都微微吃驚。
“子淵,可是夫子有事?”
齊皇雖未起身,卻也坐直了老邁的身軀,含笑問道。
姜太虛上殿後,微微躬身一禮後,道:“恩師昨日已下夫子山,往秦、楚二國而去。”
齊皇聞言神情一震,忙問道:“夫子去二國何故?”
姜太虛道:“爲齊國退出中原大戰而去,事已至此,齊國已無力再於大戰中稱雄,與其山河破碎黎庶罹難十年之久,不若退出,平復蒯氏之亂後,再做定奪。待家師歸來後,陛下可遣使者與二國商議具體事宜。”
齊皇聞言,面色幾經變幻後,終究只能應下。
所謂商議,不過是去議和罷。
少不得割地、賠款、服輸……
這對齊皇而言,不啻於被掌嘴之痛。
倒是其他臣子們,紛紛按下了不安的心,總算不必擔憂和秦國蠻子們去拼死了。
齊皇嘆息一聲,也只能道:“朝事不寧,勞夫子遠行,朕心愧之。”
姜太虛代師回禮道:“陛下爲君,學宮爲臣,爲君分憂,乃臣子本分,當不得陛下一個‘愧’字。”
此等答覆,讓齊皇面色舒緩了不少。
他看着風采恍若神玉的姜太虛,溫言道:“子淵,朕聽聞你近日來取姜家十萬田畝及糧米,以安置流民,朕心甚慰。若非知汝品性,朕必當重賞。只是,金銀官爵之賞汝不受,先聖真跡你總不能再謙遜推辭吧?”
對於姜太虛這等做法,齊皇當真是發自肺腑的高興。
姜太虛被夫子相中收爲衣鉢弟子,齊皇心中不是沒有壓力。
姜家本就爲大齊十二上上高門之首,底蘊深厚之極,姜家家主更是百官第一人。
若是姜家弟子成爲夫子,那吳氏江山豈非岌岌可危?
還是夫子與以保證,成聖之道爲無情之道,且必會維護齊國社稷之穩,否則便聖道不穩。
雖如此,齊皇心中仍難以完全放心。
直到得知姜太虛近來做派後,齊皇便是睡覺時都差點笑醒。
學青雲寨那套做法,豈非自絕於世家?
自絕的好啊!
齊皇之言,讓朝堂重臣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姜楓。
然而就在此時,卻見姜太虛再度欠身一禮,清朗的聲音不疾不徐道:“陛下心繫子民,乃社稷之福也。只是,臣今日前來,尚有一事未盡。”
齊皇奇道:“不知何時?”
姜太虛直起腰身,目光如炬般落在了心中漸生不安的苟存孝面上,朗聲道:“清君側,誅奸佞,以安社稷!”
……
“姜太虛,此人是個人物。論資質,稱得上當世絕頂。若非如此,夫子也不會欽點他爲學宮傳人。”
青雲寨西,滄瀾江畔,一堆篝火旁,林寧一邊撥攏着火堆,一邊輕聲笑道。
一旁處,齊燕仍披着那身熊皮大襖,整個人裹在其中,倒不嫌冷,他笑道:“兄長,我自然知道姜太虛之不凡,可到底怎樣個不凡法?適才聽聞兄長說,姜太虛竟然想在臨淄複製山寨所爲,這豈是智者所爲?”
他初聞此事,簡直震驚。
林寧哈哈笑道:“子長啊,這就是我說,你我二人的資質不如人的道理。我看似了得,實則在一片白地上建下這番基業,阻力有限。可姜太虛姜子淵,卻明知山有虎,然而偏向虎山行。他難道不知道在臨淄行此事之阻力?他知道,但他仍有大魄力去做。”
齊燕想了想,確實如此,只是……
“兄長,那你爲何說,他此行必敗?”
林寧笑道:“他以爲我所爲乃邪道,因爲要大開殺戒。可他走到那一步,同樣也要大開殺戒。殺的少了,都不頂用。因爲這是根本利益矛盾,無法化解。就算能推行一時,也註定長久不了,終究還是要動刀。”
齊燕會意,又搖搖頭,輕嘆道:“此人倒是可惜了,若在治世,當爲良臣。可在亂世,卻不如兄長多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