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雋筠遲疑了一下,接過浸滿墨漬的奏本,看了眼諸葛宸這纔打開。逐字逐句往下看,諸葛宸寫的東西並不多,只是一定是每一字都是斟酌下筆,就是這份底稿裡面都還有不少刪改過的痕跡。
過了很久纔算是看完,揚起臉看向諸葛宸:“我不懂爲什麼要寫這個?裡面寫的固然是事實,只是並非一朝一夕纔有的。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子過來,以後還要如此過下去。爲何就不願再忍耐一番?”
“因爲你。”諸葛宸將斗篷給她掖緊,又繫好了雪青色的緞帶:“我不能讓自己後悔,做官做不完,就是我不做官做宰相,也會有人做。可是你,還有這個家只有一個。我想起當年父親說的那句話,父親當初輔佐先帝可謂是鞠躬盡瘁,做夠了一個忠臣該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母親難產而死的時候,父親不在身邊。父親說,這一生對得起所有人,唯獨對不起母親還有一雙兒女。後來的事情,父親無法預料。若是能夠預料得到,恐怕父親也會放棄掉手裡所有的事情。”
管雋筠把奏本放下,愣愣看了他半晌。沉默着望向跳躍的燭火,又轉過臉看向諸葛宸:“皇上怎麼說?”
“只要這次管晉捷能夠大獲全勝,我就能還鄉。”諸葛宸淡淡丟出幾個字:“我想這次的仗難得打,我不能呆在家裡。”
“那你還能高興成那樣?”管雋筠心底一沉,皇上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即便是能夠大獲全勝,恐怕也是來之不易。而且管晉捷到底是個少年,城府遠遠不如哥哥和諸葛宸,要是有點不痛快,一定會在臉上露出來。
到時候若是刻意爲難管晉捷,不止是諸葛宸走不掉,就是管晉捷都會被牽連。皇帝面上答應了諸葛宸,內裡絕不會再讓諸葛宸懂這個心思,面上答應,叫你自己走不了。
“我高興不是爲這個。”諸葛宸拿出袖袋裡的信箋遞給面前的女人:“管晉捷報捷的信來了,沒有徑自送到宮裡,而是給了我。可見這孩子現在到底是長大了,我也在信裡告訴他,要他把稚兒還有暉兒兩個送到你大哥那邊,不要送到莊子那邊。”
“你已經給管晉捷寫信說過了?”一本正經地看着諸葛宸,在這段日子裡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不過她若是會用心去計較籌劃一件事情的話,恐怕不會有人勝得過他。要知道,他是一國宰相,從他手裡經過見過的事情,何止是千萬件。只要是些微用心,就能夠過目不忘。即便是皇帝,恐怕也只是嘴上說說。真要是做什麼,只有他。
“犯不着籌劃,只要我願做就行。”諸葛宸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管晉捷很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諸葛梓岐他們兩個已經安然到了南中的王府。先瞞着皇帝,就讓他以爲管晉捷還沒有最後得勝。慢慢等着,等到你身子全好了,再把這封戰報交給皇帝,事事盡在掌握中。”
幾乎是天衣無縫的籌劃,管雋筠沒想到這個男人會費盡心思來給自己一個驚喜,說起來的時候還是極盡淡然的神態:“這些時候我也想了很多,這麼多年都是在爲別人籌劃,甚至可以說耗盡心血。最後想想是爲了什麼?不是父親那時候爲了天下,爲了江山社稷。皇帝是承平天子,即使沒有我,也能夠做好。何必讓皇帝終身對我心存忌憚,或者是君臣之間看上去魚水之情,其實彼此忌諱?鳥盡弓藏的故事,還是不要在我身上重演好了。”
“日後恐怕你再想要過這種一呼百諾,所有人都給與你仰視的日子,都不會再有了。只是最平凡的農夫或是草民百姓,還要繳納苛捐雜稅,甚至還有各色兵役等着你的時候,你還願意做一個農夫嗎?”管雋筠聽人說起過這些事情,尤其是莊子上的人說起來都是苦不堪言。
諸葛宸微微一笑,帶着一絲驕矜得意:“我記得咱們剛成親的時候,你不就是替我安排了後手,咱們家祖塋周邊那麼多的田莊還有私塾,年年的供給可是上上分兒。還有你接連置下那麼多的田園土地,不說我這一輩子吃穿不愁。就是諸葛梓岐他們兄妹三人,以後不再出將入相,也能夠安然一世。”
“你知道?”看他不問這些事情,再說家中的雜事都是丟在自己手裡,所以後來也就沒有把這些故事告訴他。總是覺得這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爲了不引人注意,也爲了不招惹閒話,所有的事全部都是刪繁就簡,只有是來往的人跟自己知道就行。
諸葛宸笑起來:“咱們家重修相府的時候,那麼多東西打哪兒來的?真的都是皇帝御賜的,能夠有這麼好?”
管雋筠赧然一笑:“你倒是心裡有數,不過花了這麼多心思修起來這兩座宅邸,白白送人有些不划算。尤其西府裡那麼多東西,真要是給了人我可捨不得。”
“不用你想這個,凡是好的帶走就行。空落落的府邸放在那兒,恐怕日後也是管晉捷住着也未必。那可是你們管家世代的宅邸,世世代代都是你們家的。誰也收不回去。”說這話的時候,諸葛宸沒有絲毫留戀:“不像是相府,舊的燒掉了,新的就放在這兒。不喜歡,也不覺得心疼。”
管雋筠忽然想到二哥離京的時候,那樣一副落寞的眼神。當時不懂,或者是當初只怕這自己能夠更好些,所以忽略掉二哥那副神情背後隱藏的意思。等到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才明白他們可以丟掉一切,只是這丟掉的一切,自家看來不過是少了些麻煩,沒有了過去的前呼後擁。但是那些從幼年啓蒙開始,就是告誡自己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少年來說,就是最大的殘酷。
“我倒是覺得還早。”管雋筠從手邊的什錦匣子裡拈起一枚山藥酥放進嘴裡,這些零食一向都是家裡的小廚房比別的東西好吃:“這麼早就辭官還鄉的話,恐怕你比我累得多。每天兩人就那樣子相對的話,早就膩煩了。只怕日後鬧得會比如今更兇,那樣的日子你願意?”
諸葛宸笑起來:“你別說這話,我跟你說不論你怎麼跟我說,我絕對是不會動搖這個心思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有些事情要不是爲了你我也不會去做。能夠有個人讓我心甘情願放掉手裡這一切,這一生我都不枉了。”
以前這個男人也說過太多這樣那樣的話,很多時候說的話甚至比這一刻說得話更動聽,更叫人心神恍惚,但是沒有哪句話及得上他說的那句不枉這一生,早就知道這輩子能夠遇上他,一定是不枉的。
“好了,都坐了這麼久了,該去歇着了。”諸葛宸扶起她:“你要是總這麼坐着,身子受不住。太醫說過,你要好好養着。等養好了,多少事兒還等着你操心。”摩挲着她的眉眼:“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怨,我也不是爲了讓你消氣才這麼做的,爲了我們這個家,作爲男人我不得不這麼做。你看看,稚兒他們那麼小就送到軍中去,想要見一面比什麼都難。至於依依,雖然還小就要頂着什麼未來太子妃的身份,所以揹負的擔子太重,我捨不得。而你我,這麼久夫妻,朝夕相對最多的時候都不是在京裡的時候,而是在外顛沛流離或是你生病這段日子。”
不許她多走路,攔腰抱起她徑自到了榻上,要把她放下,管雋筠纖細的胳膊卻搭在他脖子上,臉頰微微泛紅:“不走,就在這兒?”
“我往哪兒去?”諸葛宸笑起來:“就只守着你,以後這一輩子都只是守着你了。不許你再生膩味的心思,我就是賴着你這輩子好了。”
管雋筠把臉埋在他脖項間:“是我賴着你不放的,不是別的。”
“好,那就賴一輩子好了。”諸葛宸挨在她身邊躺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養好自己的身子,這些時候我只盼着你快點好起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要緊。”
“會好的。”這一下兩人都安了心,這也是諸葛宸近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不用再匍匐在榻邊,一次次端詳她過於蒼白的臉龐,擔心她會一睡不醒。枕畔均勻而細碎的呼吸是屬於她的記號。
“娘。”隱隱約約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推了推身邊熟睡的男人。諸葛宸反而轉了個身,手臂搭過來繼續沉沉睡去。
最近這些時候的確是把他累壞了,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親歷親爲,只好挪開他的胳膊,披着不算薄的夾襖起身,掀起一側厚實的繡幃,女兒一臉委屈站在外面。
“依依?”蹲下身,女兒蘋果紅的小臉微微嘟着。好像有很多不高興,小手撫弄着辮子,眼圈都紅了:“怎麼了?”
“爹孃都不理依依。”依依一下撲到母親懷裡,管雋筠腰間還隱隱帶着痠軟無力,女兒這一撲母女兩個一起坐在地上,依依起初還以爲是娘跟她鬧着玩,拍着小巴掌:“娘,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