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嫵媚一笑,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已多了一支晶瑩剔透的臘梅花,在窗戶透射出來的燈色裡灼灼生輝,看上去也不知道是嬌靨映襯着梅花,還是梅花烘托着人面。
她的眼睛眨了眨,寶玉頓時一陣恍惚,整個世界彷彿就只剩下了她那一對深邃而清靈的眸子,似一個令人強烈心醉的幻夢。蘇小小看着寶玉的眼睛,雙頰略略泛起胭脂也似的粉紅色,當真是說不出來的嬌媚可人,她柔聲道:
“二公子,你難道真忍心不幫幫我這弱女子一把?”
寶玉渾身顫抖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心中交戰,他眉心正中的那點紅痣鮮活得發亮,卻忽然又黯淡了下去!這隻因爲與他合體的那柄神兵在對面的蘇小小身上,竟然感受不到任何敵意!連近在咫尺的焦大也只覺得寶玉有些反常,萬萬沒有想到蘇小小已出了招!
無形的招!
若是面對面的相鬥,寶玉的毅力與堅韌,實非常人所能及,因爲他自小便在生死困厄中艱難掙扎,神經早已被鍛鍊成了鋼絲一般。他對敵時不屈的鬥志,簡直就似一把燒紅了的刀!
然而正是因爲這點少年時的經歷,也造成了他另外的薄弱一面!
——情感方面的脆弱!
從他對待身旁女子便看得出來,從襲人晴雯,再到後來的黛玉,寶琴,幾乎是只要對他真心投入了感情的女性,寶玉幾乎都是來者不拒,也同樣回報以她們熾熱的感情!他實在是一個多情而從來未受過挫折的人!
——蘇小小便是看準了這一點,同時也因爲寶玉是否全力相助實在關係到了她的生死未來,所以在那拈梅微笑的剎那,對面前這個桀驁而超卓的青年不惜施展了大羅教中的秘傳最強惑心之術!
——相應神術!
尋常媚術,通常是以外表的色相來誘惑男子,這卻是最下乘的,較高一些的便是用言語,氣質,等旁敲側擊,而傳聞修習到了最高層次媚術的女子,反倒心如止水,端莊神聖,冰清玉潔,凜然不可侵犯,哪怕是一顰一笑間也足以令世間男子心搖神馳。
而大羅教昔年有一位聖女也是生得千嬌百媚,顛倒衆生,偏偏對衆多追求者不屑一顧,卻苦戀上了一名看破紅塵的僧人,她日思夜想,也是天姿過人,冒着心神失守的巨大危險獨闢蹊徑,將對那男子的深深癡情融會在了媚術中,果然成功將之打動。兩人雙宿雙飛,廝守一生自不必多說,只是從此這門奇術也在教中流傳下來,取名爲相應神術。暗寓心心相應之意。
自此術創立數百年以來,共有三名聖女曾經對男子施展過此術,無一失手,然而她們也可以說是雖勝尤敗。只因此術雖然所向披靡,卻要施展人付出自己的真心愛意,在征服了那男子的心的同時,也要無可避免的似飛蛾撲火那般愛上他!
——只有付出自己的真心,才能博得對方的真愛。這原本就是這世間顛覆不破的公理!
——這也是這門奇術罕有失手的原因!
兩人無聲對望。
目光熾熱而激烈。彷彿是一種無形的媒介,將兩人深心中的那種寂寞感覺盡情發掘出來熊熊焚燒。寶玉彷彿能直接感知到面前麗人心中最深的角落中,體會着她對自己的那種纏綿無盡愛意。他起初尚能勉強自持,告誡自己要懾守心神,不要中計,但終究隨着那一**洶涌襲來的情感風暴與感情防線上的脆弱而導致心神完全失守!
——相應神術的本質便是:在最短的時間裡,以一見鍾情的方式將心中真情傾瀉向接受此術的對象!
此時亭亭立着的蘇小小,給人的感覺便似在極深的夜裡漸漸湮遠的一首輕柔的幽幽的歌,是那樣的飄渺無形,那樣的難以捉摸。偏偏在你在衆裡尋她千百度之際,卻竟然醒覺她已撞入了你的心底。
花要在陽光燈色下才開得璀璨豔麗,然而蘇小小哪怕在這暗淡的光線下,也柔媚得奪人心魄!連被餘波所及的早已是古井不波的焦大心中,也彷彿驚鴻一掠似的閃起一股不朽的驚豔感覺!
寶玉怔怔的立在那裡,眼中閃動的情緒卻是複雜而多變的。有着激動,猶豫,嘆息,甚至是迷戀,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的情緒是在一面不甘的掙扎着,一面卻是堅決的向着蘇小小以她的豔麗,笑靨,嫵媚——當然還要加上真情所編織的羅網中緩緩墜落了下去。
——深深的墜落了下去。
這骨子裡高傲非常,似乎永遠不會被擊倒的男子,終於嚐到了被情感俘虜的滋味。
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不自覺的漸漸縮短着。
終於,寶玉擁住了身前這個癡癡的女子。而蘇小小,也是平生第一次這樣心甘情願的偎依在男子的胸口。直到寶玉抱住她之後,這才發覺她的身材其實也是高挑而豐腴的,觸手之處傳來的那種心神盪漾的溫軟感覺,實在直接入心入肺的鐫刻進了感官的深處,像要永垂不朽的深銘在生命裡。
深情在安靜的醞釀着。
對於寶玉來說,在這短短的瞬間裡,對於身前女子投入的感情只怕是平生中最多的了。
然而蘇小小的內心中卻突兀的浮現了一個影子。
一個從容而飄逸的影子。
納蘭的影子!
對於這名戀慕着她的年輕俊逸公子,直到現在感情像潮水一般宣泄向寶玉之時,蘇小小這才發覺,自己的心中其實也是有着他的影子的!
原來在他無聲無形的感情攻勢裡,自己也即將成爲了俘虜!
兩個男子的影子在她柔軟的芳心中作着無聲的交戰,交替的佔據着上風,偏生鼻中傳來的卻是寶玉身上那股陌生而扣人心絃的強烈男子氣息。這自幼便心如止水,精修惑心之術的大羅教聖女,終於也嚐到了爲情所困的苦痛滋味!
迷惘,以及那種內心彷彿要被強烈撕裂的劇烈痛楚感覺。令得蘇小小整個嬌弱的身子都劇烈的顫抖起來!
——傷心絕對比傷身要痛!
在這錯綜複雜的矛盾糾葛裡,她面色蒼白的緊緊咬着下脣。甚至想到了死!
她甚至渾忘了迷惑寶玉的本意,只想急切的從這種突如其來的痛楚裡抽身出來。心中頓時下意識的冒出了一個保護性的念頭,這念頭隨之如燎原之火一般迅速蔓延!在心底深處吶喊着:
“殺了他!殺了面前的這個男人!”
其實這個爲了保護自己的念頭在蘇小小的痛苦的心中升騰而起不過短短數秒。而蘇小小也根本沒有要將它付諸實施的念頭。但是擁着她的寶玉眉心中的紅痣卻忽然鮮活的一閃,全身一震!面色頓時煞白得跟庭中的雪一樣。他鬆開了手,身子搖搖顫顫,退了一步,痛楚的咳了一聲,又再退了一步。
——殺機一起,寶玉眉心中的神兵立時便有所感應,立即示警!何況兩人正處在心神水乳交融的默契裡,蘇小小心中的念頭,自然也逃不過寶玉思緒的感應!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你給一個人希望,再親手將那希望毀滅!
寶玉艱難的喘息了兩聲,他穿白色長衫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灑脫,而舉手投足裡更是無形的流露出一種無形的瀟灑。
只是,他現在臉上的表情,跟“從容瀟灑”卻完全沾不上半點關係。
他像身受了極大創痛似的,臉肌也抽搐着,好一會兒才平伏下來,又過了半晌,深深的吸了口氣,象是要竭力平定自己的情緒,雙手微微的顫抖着,終於開了口低聲嘆道:
“大羅教聖女,果然名不虛傳!”
自此,兩人又相距數丈,兩人依然相望。只是不知是爲了相望而相望,還是爲了相忘而相望?
——寶玉在想什麼?
——蘇小小又在想什麼?
他們的心境,像這院裡一地靜靜傾落的月華,還是象天上飄渺難測的浮雲?抑或是庭中盛放的梅花?
不遠處歡宴上傳來的隱約喝彩與熱烈氣氛,盪漾在空氣裡,把人生中許多不甘成空和不願落空的意願。烘托成分外的落寞與悽傷。或許寶玉的心裡正在想着:我今日與蘇小小的邂逅,是不是南柯一夢?究竟是我在夢中,還是夢在心中?或許蘇小小心中也在想:她在此時此地與寶玉的相逢,是不是獨在夢中?
——既然是夢,當然就有夢醒的時候。
寶玉緩緩擡頭,眼神奇特,更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我只聽人說這世上情感最傷人,卻始終不信。今日…今日卻…”
蘇小小臉上閃過了一陣想笑,但又想哭的神情,她那般弱不勝風的站在那裡,彷彿是一片隨風舞落的即將凋謝的花。
寶玉轉身,緩緩離去,他其實很想回頭,偏偏又不願回頭。因爲他實在不忍/不敢看見身後那悽婉的女子身影的輪廓被漸漸的蝕刻,模糊在了黑暗裡。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心中那種想要擁住她的衝動!
事實上,突如其來的愛情的洶涌退去以後。殘存下來的本就只有驚天動地的
——寂寞。
…
盛宴未散。
甚至可以說正到**的時候。
場中羣芳爲了爭奪名利,已經以一波一波的別出心裁,將這場宴會掀起到了最熱切的時候。
然而對寶玉來說,滿堂賓客,杯恍交錯,歡聲笑語交織成一張隔離人心的冷漠的網,分外有一種比曲將終人即散更強烈的淒涼。他此時才明白,原來愛情也是一把雙刃劍的含義。
——尤其,當這愛情是以一種一見鍾情的方式被突如其來強加入心中的!
——風過尚且要吹動落葉,不能作到不留痕跡。何況是這突然爆發的愛情?怎能若清泉過石那般的說忘就忘?
“她原來是想利用我。”
這個消息在這男子的腦海裡不住的迴盪着,一念而逝後,抹過他心的卻是如潮水退盡一般的空曠哀涼。四周裡咫尺的鳴響,分外使得寶玉神智清晰的明瞭時光漸去的清晰片段。這世間萬物驀然間彷彿再難與之溝通。他凝視着面前精緻杯中的香醇的液體,怔怔的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整個人似乎落入了一場將醒而未醒的慘淡夢中。一種麻木而厭世的悲哀就彷彿酷冷的冬一般充斥了他的每一個細胞。
本來款款深情的懷中人,
——卻是暗藏殺機,心懷叵測的。
這是何等淒涼滄桑的悲哀!
可是佳人肌膚上那股獨有的溫軟與香味,依然深刻的留在石平的記憶裡。他不願意回憶之前那種兩人相擁的動人滋味,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要去留戀的回味那種奇妙的感覺。
——或許,只有得不到的東西,纔是最美最好的把。
這時候,焦大在身旁緩緩咳嗽了一聲,將茫然的寶玉自思緒中拉了回來。這忠心耿耿的老僕輕輕的拍了拍寶玉的肩膀,遞上了一張摺疊得十分精巧的便籤。
寶玉卻沒有接,淡淡的說:
“她走了?”
焦大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寶玉輕輕的展開了那張紙籤,這一剎那,他創傷的心似乎又因爲紙上帶着的那股淡淡而熟悉的香氣抽搐了一下。
——紙條上只寫着兩句話,寥寥數字。卻彷彿兩記重錘一般轟入了寶玉的心中!
“十日後將徵選秀女。”
“明日將召君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