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後,趙王車馬到灞上。
在高帝惠帝父子兩代的清淡經營下,大漢國力雖未強盛,卻一日比一日富足,灞上作爲進出漢都長安的重要門戶,也漸漸見了一派繁華景象。
青衣侍人驅馬上前,在車外問道,“可是趙王車駕?”
“是啊。”從人應道,“不知閣下是----”
胖憨憨的侍人笑眯了一雙小眼睛,仰首道,“趙王殿下,奴婢奉你兄長之命,前來迎你過去。”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後面車上,韋昌下車走過來,不耐煩問道,“趙王殿下,不是我說,這離長安城也沒幾步路了,你就算有什麼故交好友,也等進了宮,見了太后與陛下,微臣交了差,再去會可好?”
侍人的笑容微微一滯,轉臉打量韋昌。
“兄長?”如意掀開車幃,疑惑道,“我的哪個兄長?”
他放眼望過去,在灞橋一側,靜靜的停着一輛玄色宮車,車上並未插旄,顯是車主並不想讓人瞧出自己身份,但車身寬敞,俱是銅製,其上夔紋精緻。車下隨着十數名從人,面容並不出衆,但氣勢沉穩,皆非一般人家之人。其中一個玄衣內侍,他卻是認得,名爲長騮,從前一直跟在還是太子的劉盈身邊。
“皇帝哥哥。”如意失聲喚出聲。“趙王殿下,”侍人倒是被他嚇了一跳,連忙道,“您可別出聲,咱主子不想驚擾到百姓,可不是大駕出遊。您悄悄過去也就是了。”
如意用力的點點頭,憋回了眸中微淚,跳下軒車,拔腿跑向宮車。
宮人微微行禮。替他撩開車幃,“喲,”劉盈微微探出頭來,瞧見他這幅模樣,倒先嚇了一跳,“瞧你這幅模樣。”他笑道,“不知情的,還以爲有人欺負了你呢。”
如意只不說話,拿眼巴巴的瞧着兄長,想要靠近又有點猶豫的樣子。他們兄弟自幼感情很好。少時常一同出宮遊玩。但再親密的手足之情也抵不過情勢利益。自高帝第一次在廷議中提起易儲之事,也就無奈的漸漸疏遠了。
後來,他奉父命去國離京,遠赴趙地邯鄲爲王。邯鄲雖好,卻是他的異鄉,周相國雖忠誠,年紀卻大了。又有些哽脾氣,總和他親近不起來,於是總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長安,想起父皇,想起母妃。想起曾經在一起友好地兄弟。
其實,他是在想自己的親人。
然後,他回到長安,第一個見到的親人,是皇帝哥哥。
“怎麼?”劉盈面色漸漸沉下,隱怒道,“難不成。還真有人敢欺負你這個趙王如意微微翹脣,告狀道,“怎麼不是?你派來的那個漢使,總是與我不對付。我要停,他偏要走。我要走,他偏要停。一個勁可兒似的趕路,彷彿不早到長安一天。你要罰他的命似地。”
韋昌自趙王喊出那一聲“皇帝哥哥”。腿就在那邊篩個不停,等侯了一會兒。皇帝那邊便有數個宮人過來,板臉問道,“哪個是韋昌?”帶他過去,顫抖着跪下,前方宮車中傳來皇帝寒怒之音,“韋昌是吧?趙王是朕手足,那個給你的膽子,一路爲難於他?”
韋昌連連叩首,不敢看劉盈鐵青的面色,囁嚅道,“臣揣度着太后的意思,是盼着趙王快些進京,好一敘天倫之樂。”
他也實在是想不到,未央宮中的新帝,居然是這樣地人,趙王劉如意與他曾有奪位之怨結,他不但不記恨,反而親自來灞上迎接,一副手足情深的樣子,完全不似作僞。
也無需作僞,他已是新帝,而趙王爲諸侯王,君臣位份已定。呂太后是女中豪傑,爲他拱衛帝位,各地諸侯王蟄伏,縱然心中有不滿,面上也不會表現出什麼。
“笑話。”劉盈勃然作色,斥道,“母后縱然欲召趙王回京,也沒得讓你作踐趙王地步。朕豈容的你潑這髒水到太后身上。”轉身命道,“叉他到廷尉府,交廷尉王恬處置。按不敬皇族的罪名辦。”
韋昌渾身一抖,隨即癱軟在地上,詔獄不同於一般牢獄,乃是帝王親自下到廷尉的犯人,不講究罪行,不講究證據,一切以帝王心意爲準。先帝年間,前趙王張敖謀逆案就是詔獄。自秦以來,詔獄素來慘刻,入了詔獄的人,通常有去無回,似趙王張敖那樣,只被削去王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最後一眼他看到陛下身後地趙王,在皇帝哥哥身邊,他終見開朗了一些,瞪了自己一眼,眉色飛揚,有種小孩子的得意。
而惠帝與趙王兄弟間因時間空間遠離而造成的隔閡,也在這個小插曲中,漸漸消弭。
御人吁了一聲,趕車過灞橋,向宣平城門而去。車中,十八歲的少年惠帝身穿玄衣,不同於做儲君時的清正溫雅,已是微微見了些帝王氣勢。
“三弟這些年在邯鄲,一切可好?”車輪麟麟軋過青石磚路的時候,劉盈出聲問,隨手剖開車中瓜果,遞了一半給如意。
“還成,只是有些想長安。”如意掀開車幃,貪看長安熟悉又有些與記憶中不同地風景,“咦,這兒的城牆起來了啊?”
“嗯。”劉盈亦看着車外,宣平門兩側綿延的是寬廣的東城牆,土色尚新,“就是今年春正月的時候,發民衆修的。只修了這一段,若再過幾年,你再回長安看,長安的城牆就全築好了。”
如意怔了一怔,放下手中軒車幃簾。
“那個時候我還能來麼?”他虛弱地笑一笑,隨即問劉盈,“我母親現在如何?”
“這……”劉盈遲疑道。
“皇帝哥哥,”如意直視他的目光,固執道,“如意素來感念你相護之意,皇帝哥哥你一向未曾騙過如意,還請以實情告訴如意。”
劉盈嘆了一聲。終道,“戚夫人,她在永巷。”
“什麼?”如意失聲喊道,淚水刷的一聲就豆大的落下來了,他那嬌美如春花的母親,那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踏春都嫌嬌弱無力的母親,居然被太后給下到永巷那麼粗陋恥辱的地方?
他一直能猜到,父皇逝去後,母親在長安不會得到呂太后地善待,可是他也不曾想到。呂太后會做地那麼絕,將父皇生前最寵愛的妃嬪給下到只有犯錯宮女纔會去地地方。
“太后就真的不給我們母子留一條生路麼?”如意激憤出
“如意。”劉盈寒聲斥道,“朕不許你這麼說我母后。”
母親也許有母親不是的地方,但爲人子女的,一旦自己地母親受到攻訐傷害,第一反應就是本能的維護。
“難道這不是實情麼?”如意寸步不讓,“皇帝哥哥若非正知道是實情。又何必這麼巴巴的來灞上接我?”
因爲他也知道,若沒有他貼身維護,讓自己這個趙王單獨見了呂太后,很可能就沒有命出來。
“如意你只會指責太后,你有沒有想過,戚夫人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若非她天天在永巷還不安生。日日指着母后的名字罵。待母后稍稍氣消了點,朕自然會勸着她放戚夫人出來。辱罵當朝太后,”劉盈冷笑道,“她倒是好大地膽子氣魄。連朕這樣的脾氣聽了都覺得生氣,何況太后?”
兩個人如同鬥雞一樣的對立站着,過了一會兒,俱都軟下聲氣來。“如意,”劉盈眉心現一抹疲憊之色道,“你莫要擔憂。你既然回了長安,朕自然會竭力保着你平安。但你若見了戚夫人,好歹也要勸她一勸,父皇畢竟已經去了,她還是向太后低個頭的好。否則。”他森然道。“朕爲何要去救一個辱罵朕母后的人?”
如意訥訥的怔了一會兒,軒車隨着前行微微顛簸。帶着帷簾一抖一抖,透進來的天光也在他地臉上一晃一晃,按住神色變幻,良久,他輕輕應道,“諾。”
車外的隨人恭敬行着,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良久,聽得車中安靜了,纔出了一口氣,長騮躬身道,“陛下,已經到武庫了。您是去長樂宮呢?還是回未央宮。”
“趙王一路車馬勞頓,還是先隨朕回未央宮歇一宿,明兒個再去拜見太后吧。”車中,傳來劉盈淡淡的聲音。
“諾。”長騮應道。
“皇帝哥哥,”如意拉了拉他的衣袖,悄聲道,“太后說了,我若回長安,須立刻去朝見她,她要在長樂宮設宴相待。”
他說着,睫毛悄眨,微微泄露出一些不安。
到底還是個孩子,回到瞭如今於他已經生死之交的長安城,在最接近宮城的地方,他終於開始有了些許畏懼。
“是麼?”劉盈沉吟了一聲,對車外吩咐道,“轉去長樂宮。”
參乘輕輕應了聲,“諾。”然後御人吁了一聲,勒住車子,然後向另一側駛去。
“如意。”劉盈握住弟弟地手,一笑安撫道,“母后既有此美意,你自不當辭,朕陪你去就是。”
長樂宮闕依次點起燭火,夜色慢慢籠罩下來。
自高帝崩逝後,惠帝遷往未央宮,長樂宮便成了呂太后的天下。以新帝繼位,椒房爲皇后正殿而不適宜已非皇后的自己居住爲由,遷居到宮西長信殿。
今日,長信華彩溢張,如雲的宮姬捧着食盤酒菜魚貫而入,次殿之中,臂粗燭火明亮,呂太后設家宴宴請風塵僕僕趕回長安朝見新帝的趙王。
見一身天子重服的劉盈攜趙王如意一同入殿的時候,上座之上,呂太后微微變了臉色,勉強做和藹道,“陛下日裡政務操勞,怎麼有空閒來長樂看我?”
“再操勞,也耽誤不了向母后請安地時辰啊。”劉盈自然揚聲笑道,攜如意入座,“正好,如意今日回長安,我們兄弟好久沒見,聽聞母后設宴請他,兒子便也過來湊湊熱鬧。”
他舉起案上已經斟好的耳杯,道,“兒子祈祝母后身體安康。”沾脣欲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