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上演的風波一直隔絕在外,直到第二日寅時,王美人小產下了一個男嬰,報信的人才終於得衛尉放行,進入椒房殿。
劉盈起身的時候,雖依舊不知道前事,卻已從殿外韓長騮惶急的聲音中敏感的察覺到不好。身邊,張嫣探出頭來,揉了揉眼睛,問道,“怎麼了?”聲音含糊而睡意迷離。
他安撫道,“天色還早。你再睡一睡吧。”按了按她的被衾,披衣走出來。
遠方的天邊吐出了一絲魚肚白,未央宮的亭臺樓閣在晨靄中現出了輪廓。
“好好的,怎麼會小產?”劉盈走在匆匆趕往清涼殿的路上。沁涼的晨風將他的最後一絲睡意也吹散,急急問道。
“聽說,”韓長騮此時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狀況,只能撿着大概的情況說給主子聽,“昨兒個小半夜裡就開始腹痛,急急請了太醫,卻已經沒法子保了。”
說這話的時候正是在滄池邊,劉盈忽然停下了來。跟在他身後的皇帝儀仗一時間停不住腳,險些撞上了前人。好一陣子才全部停下。
清清的渠水沿着飛渠直線而下,嘩的一聲落入滄池之中,濺起雪白的水花,水意打在臨池而站的人身上,帶着一種寒涼。
他看了清冽的渠水好一陣子,方道,“走吧。”
聲音雖輕,韓長騮自幼隨着他,卻知道這一剎那。劉盈是在爲那個還不及出世的孩子難過。不由憐惜的覷了皇帝一眼,只覺得他今日地眼神,分外的幽黑。
王瓏正揹着身躺在榻上殷殷哭泣。聽見劉盈進來的聲音,忽然轉過身喚了一聲,“陛下。”神情哀怨。
“咱們的孩子。孩子……”她哽咽了一下。幾乎說不下去話,一口氣沒有喘上來。險些要暈厥。
劉盈看她面色蒼白,雙頰深陷。比上次見的時候要瘦上一大圈,心下亦慘然,撫慰她道,“事已至此,你好好將養身子罷。”
“陛下。”王瓏搖搖頭,使勁拉住他地衣袂,悲聲道,“你要給孩子報仇啊。”她眼神怨毒,恨恨道,“是皇后,是張皇后要害我地孩子。”
劉盈吃了一驚,斷然道,“不可能。”
王瓏怔了怔。惱道。“怎麼不可能?太后前次欲賜妾紅花湯,幸得陛下及時趕回來。才救下臣妾與孩子兩條性命。但太后已經是容不下我和我的孩子。張皇后一向和太后親善,自然便幫着太后來對付我。”
“瓏兒,”劉盈撫慰她道,“我知道,這個孩子沒有了,你很難過。但是,皇后不會做這樣地事情。”他的語氣很堅決。
阿嫣一直是那個在原野中笑地燦爛的孩子,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會因爲出身嬌貴而驕縱爲難下人,偶爾遇到路邊的一個小乞丐,也會傾力襄助。
這樣的阿嫣,絕對不會惡意的去傷害一個人。
他一直這麼相信着。
王瓏心中很是失望,怨言道,“我本來好好地。若不是吃了她送來的杏花酥,又何至於如此?”說到最後,情緒近於癲狂。
劉盈無言了一會兒,最後道,“你好好將養着。此次之事,朕定會查清楚。”爲了你,也爲了朕自己,以及那個無端死去的孩子。
王瓏沒法子安睡,似乎只要一閉眼,就看到那個血泊中的孩子睜着空蕩蕩的眼睛問自己,“爲什麼,阿母?”
她從大汗淋漓中驚醒過來,天色已暮,見一個人鬼鬼祟祟的走進來,吃了一驚,剛要喊叫,那人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惶急道,“夫人,是我。”
“是魏姑姑啊。”王瓏鬆了口氣,斥道,“好好的,幹嘛不堂堂正正的。”
“夫人。”魏姑姑眉間藏着憂色,道,“陛下已經令廷尉宣義入宮徹查此事。”
王瓏怔了怔,神情茫然,道,“陛下就那麼信張孟瑛。那半籃帶着紅花地杏花酥都擺在眼前了,他都沒有宣張孟瑛來質問?”
她一直見到地都是在自己面前的劉盈,年輕地皇帝其實很是好脾氣,有時候寧願委屈他自己也會遷就一下她。她便以爲自己是他心中的最愛了。這個時侯卻有些動搖起來,也許,也許,她所以爲的厚愛,只是他平素以待人中的區區一個,而她一直以爲陛下只是像哄小孩子一樣的待着的小皇后,在他心目中,也有着不一般的分量。
“姑姑。”王瓏忽然抱着自己的肩抖起來,不確定道,“這事,我是不是做錯了?”
魏氏憐憫的看着她,直到現在,她依舊不敢告訴王瓏,那個小產下來的嬰兒,雖然還未發育完全,但已經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認出來,分明是個男孩。
似乎,她的心亦有些發顫,她們掉入了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那個織網人不知面目,躲在帷幕後面輕輕微笑。
“陛下,”清涼殿外,宣義拱手道,“那籃冷掉的杏花酥中的確有紅花。聽清涼殿的宮人說,昨日王美人將那籃杏花酥亦賞了兩塊給貼身宮女,而這兩位宮人也有葵水提前前來的跡象,此是食用過紅花的後症。”
“不會是皇后。”劉盈搖搖頭道,“昨日裡朕是親眼看見椒房殿宮人將杏花酥分籃送出的。張皇后亦親口嘗過。”
宣義垂眸笑了笑,身爲廷尉,除了要擅長治獄外,更要學會的便是揣摩帝王的心思。
如今看起來,陛下這是定心要保下張皇后了。而他亦沒有得罪呂太后與宣平侯的打算,便順着皇帝的意思揖手道,“陛下既然親自作證。那就是說,杏花酥在送出椒房殿之前,都沒有問題。出問題地便是在椒房殿送往清涼殿的路上,以及清涼殿中。”
宮道之中,時有衛尉軍巡行。一個小小的宮人想把紅花下入糕點之中是不大可能的。反而是清涼殿中……
宣義心中其實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只是始終參不透其中一個關竅。
對王美人而言,能夠產下一個皇子。絕對是益大於弊,若說她要親手害死自己地孩子。只爲了也許能夠構陷張皇后。
這從常理上講,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地。
他正蹙眉疑惑中,忽聽得內殿裡一個高昂的女聲驟然道,“你說什麼?”
王瓏失魂落魄,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耳邊只回旋着那個小宮人地話語,“可惜了,那個小皇子。”
皇子,皇子。
她決然犧牲掉的,竟是她夢寐相盼地皇子。
這一切,究竟算什麼呢?
她呆怔半響,忽然笑出聲來,回過頭看見劉盈。忽的發瘋的求道,“陛下。你要爲我們的兒子報仇啊。”
宣義皺眉。忽然腦海中連通起了一個關節。於是招來屬吏,“查查看。近來清涼殿近侍宮人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行跡。”
“舅舅這些日子看起來很沉默啊。”宣室殿外,張嫣瞧着靜坐其內地劉盈,輕輕道。
“是啊。”韓長騮陪着輕輕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小皇子逝去,對陛下都是一個打擊。”
張嫣垂眸。
她一直以爲,劉盈在聽到王瓏的指控之後,會來椒房殿質問她的。然而他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信任她,甚至在王瓏言及那籃杏花酥之前。這讓她感動之餘又未嘗沒有一絲心虛。
舅舅,我再不想做一件讓你傷心的事情。你,你也不要再給我這樣的機會。
劉盈忽覺疲憊,端取茶盞飲了一口,卻覺那茶淳香撲鼻,是張嫣親手煮出來的口味,不由微微一笑,覺得心中暖了一暖,問道,“張皇后剛剛來過了?”
“是的。”韓長騮揖道,“皇后娘娘剛剛來過,看到陛下在忙,就沒有打擾,回去了。
“難爲她了。”劉盈淡淡道,王瓏之事一日不清查,張嫣便頂着洗不掉的嫌疑惡名,卻依然在宮人面前微笑以對,只在夜深人靜之時,朝他哭訴抱怨過一回。
“陛下。”宣室殿外侍中啓稟道,“廷尉宣義求見。”
劉盈忙讓他進來,問道,“已經有一旬了,清涼殿之案,可查出真情了。”
宣義拜道,“臣有事向陛下啓奏,請陛下先屏退旁人。”
待宣義告退之後,劉盈在宣室殿中獨自坐了很久,忽然問韓長騮道,“朕待她不夠好麼?”
韓長騮心中打了個咯噔,賠笑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說地她是誰啊。”
劉盈輕輕嗯了一聲,道,“朕想去清涼殿一趟。”
小產之後半個月,王瓏地身體迅速的頹敗下去,只在見到劉盈來到之後,目光又蓬起了神采。
“陛下,”她殷殷道,“你找到了殺我地孩子的仇人了麼?你要替他報仇的。”聲音幾乎有些神經質,卻在劉盈奇異的目光下漸漸不自然了起來,勉強笑道,“怎麼了,陛下?”
“是啊。”劉盈點點頭,“朕是應該爲朕的孩子報這個仇。”他一轉聲調,問道,“長安東市的譚姓女醫,你可認得?”
王瓏遽然色變。
“新豐城醫館,大夫說上個月有一位老太太購買了一份紅花,經指認,認出是你的母親。瓏兒,朕沒有料到,你竟然已經準備了這麼久?”
“爲什麼?”劉盈問道,“朕對你不夠好麼?”
咳,舅舅大人別的地方也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是至少在對阿嫣的信任上是沒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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