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氣大,說着就向外走,卻被張冉傾身擋住。
張冉這時也下了決心,被淚痕沾溼的妝容襯得她此刻決絕的目光看起來更加孤注一擲,她迎上劉榮憤怒而冰冷的眼神,毫不避讓的淡聲說:“劉榮,你今天只能選一個,留在這裡,陪着我和你的孩子,或者走出去,你我舊情兩斷。”
“讓開。”劉榮的聲音低沉,其中夾帶着隱忍的怒火。
“不讓。”張冉依舊站在他的面前,“你的孩子,她,你選一個。”
酒氣壯膽,酒氣亂性,劉榮連日來本就氣悶煩躁又見一貫溫順的妻子如此執拗強硬,甚至不讓他去見病重的鐺兒,不禁心中怒火中燒,靠近張冉一字一頓道:“鐺兒也有過我的孩子,可是因爲娶你,我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我已經失去了那個孩子,現在我要見她一面,你這個妒婦也要阻攔嗎?”
“妒婦”二字深深的刺痛了張冉,張冉瞪大了眼睛再不肯容忍半點,大聲怒道:“我若是妒婦你那些野女人生的丫頭哪裡來的!”
劉榮貴爲諸侯王,侍妾被人稱爲“野女人”哪裡肯忍,冷冷的哼了一聲,用力將不肯讓開的張冉推到一邊,作勢就要離開大殿。
張冉沒料想劉榮竟會推她,踉踉蹌蹌的被嬤嬤扶住,不待直起笨重的身體就回過頭在劉榮身後大喊:“劉榮!難道只有她爲你失去過孩子嗎,難道我沒有嗎?!”
疾步的劉榮忽然頓下腳步轉過身,他寬大的金邊袍袖隨着他緩慢的動作擡起,他的食指點着張冉的方向,語氣冰冷若霜:“不要再跟我提從前,我很慶幸失去了那個孽子,因爲我根本無法確定三年前樑王帶你入京時你在漢宮懷上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劉榮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下張冉和大殿裡垂首彎腰的宦官和侍女。
不知何時外面已經起了風,吹進大殿的風撩撥着廊柱間垂地挽起的帳幔,檐角上傳來風鈴清幽深遠的響動,彷彿張冉空蕩的心中傳來自嘲的回聲。她沒有再喊劉榮,望着他離去背影的那雙眼睛也隨着他的腳步漸漸放空,好像穿過劉榮她看到了那些舊日的時光,又無法挽回的讓那些支撐她度過人生的神采慢慢消融在一片絕望的空洞裡。
宣室殿的側殿裡慄姬跪坐在下首的坐席上輕聲抽泣:“陛下,臣妾不能活了,樑王這是什麼意思,陛下要是不管,臣妾以後在宮裡恐怕再也擡不起頭來……”
景帝坐在主位上神情平淡,他已經聽慄姬絮絮叨叨的哭了一晚上,有時候他也很想打斷她,可是看着她發自內心的傷感和眼淚,他又忽然覺得聽這個十幾年來常伴枕邊的人說幾句話,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煩。
這樣哭,眼睛都哭腫了。景帝有點無奈的看向慄姬,心中忽然涌起想要仔仔細細看看她的興趣和衝動。
他眯起眼睛從一個極爲微妙的角度看向慄姬惹人疼惜的瓜子臉,凝脂般的肌膚上掛着淚滴,只是配上豔紅的嘴脣,讓人看了有些不舒服。
她,好像還是變了。
景帝在斷斷續續的哭聲中神思飄遠,不知不覺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慄姬。那也是一個暮春初夏的時節,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西南六召進貢的暮春杜鵑第一次在漢宮開花。
那天,那個明媚的午後,他終於走出了令人厭倦的天祿閣,耳邊不再是太子祭酒老生常談的嘮叨,啁啾的鳥鳴,浪漫的蜂蝶,青春作伴歲月靜好,正是他無憂無慮的青蔥年少。
景帝想着想着便不由的露出一抹不合時宜的淡淡笑容。
那種美妙的感覺真是無論過多久都不會淡忘,即使縹緲的像一杯醇酒的芳香也依舊銘刻心田。
那時他尋着暖醺的春光享受着不可多得的自在,漫無目的不知走到了哪裡,只是那樣不經意的穿過了一道月門,忽然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枚紅色的花朵像纏綿的火焰開滿了他的眼簾,而那些花朵的存在又似乎冥冥之中只爲襯托他即將到來的愛戀。
慄姬,那個充滿活力的少女在花間開心的邁着不成章法的舞步,風影花香,媚比春光,那一刻滿園盛放的杜鵑花都不及她灼灼豔麗的美好,他就那樣站在月門的前面,漸漸地,看的癡了。
“陛下……陛下?”慄姬擡起頭正看到景帝怔怔的望着自己,以爲是自己的妝容哭花了,不禁有些侷促。
景帝在慄姬的輕喚中回神,看到眼前忙着整理妝容的尷尬慄姬,轉開了視線,輕輕出了口氣。
“陛下,對樑王您還是這樣不聞不問的,他這還沒當上皇太弟就在宮裡拿劍指榮兒,說不定哪天膽子上來就敢拿着劍進宣室殿指您呢,太后還只護着樑王要壓事兒,臣妾倒沒什麼,榮兒可怎麼辦呀……”
對於慄姬的愚昧,景帝最終忍無可忍,蹙眉擡手道:“好了,都說起太后的不是了,再往下說朕都要讓你說進去。”
“臣妾不敢。”景帝對她沒有發脾氣,慄姬自知天子對她不同,只是還有些不憤,委委屈屈的低下頭小聲說,“可不是怨陛下,那個張冉跟樑王不乾不淨的,您還把她賜婚給榮兒,讓榮兒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夠了。”景帝不悅的喝止慄姬,見她不敢吱聲才嘆氣道:“朕三年前就已經答應了你的那個要求,如今還拿這話出來說。明日你帶着榮兒早早到太后面前去謝罪,後庭之內,成何體統。下去吧,朕還有朝事。”
劉榮賜婚張冉這件事景帝確實考慮欠妥,他對劉榮很看重,讓他娶了這樣一個女子,說實話作爲父親他的確內疚,但作爲天子他君無戲言,更不能讓慄姬把他的愧疚時時拿出來掛在嘴邊。
“喏。”慄姬瞭解景帝的脾氣,再不敢多嘴,跪在地上行禮後退了出去。
慄姬走後景帝輕拍曲木扶手站起身,對大殿裡的宦官侍女說:“都,門外待命吧。”。
整齊站在廊柱旁的宦官腳步細碎的退到後面,站成一線躬身攏袖退了出去。
側殿裡的燈火明明滅滅,只要不是內室,漢宮的大殿從不避風。景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外面已經起了風。
慄姬啊,她只想到太后要保護樑王將事情壓下來,她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她到自己面前哭訴會更讓事情沸沸揚揚嗎。
還有這麼稚嫩的劉榮,年輕氣盛,捕風捉影,與樑王針鋒相對的後果從不考慮。景帝嘆了口氣,想起當年自己一怒之下將棋盤砸向吳王太子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
七國之亂,不能再來一次。劉榮的性子,難堪大任;而樑王……
景帝負手在畫屏前踱着步,慄姬剛纔的話不是沒有提醒他。
景帝停下腳步,最後目光落在了大殿裡唯一沒有出去的臣子身上。
“弟弟,兒子,你說,朕怎麼取捨?”景帝自語似的輕聲問。
時時刻刻都坐在天子坐下不遠處的史官司馬談立刻起身避席,雙手疊放跪伏在地,一語不發。
史官總是聰明人,他們知道的太多,恐怕沒有一個人比他們更清楚什麼該記什麼不該記,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因此這些深知禍從口出的人總是以緘默面對任何無需回答的提問。
司馬談就是這樣,他在景帝身邊做了五年的太史令,卻從來沒有回答過天子的一句話。
“恩。”景帝微微的點頭,似乎很滿意,也許是滿意司馬談的行爲,又或許是滿意自己考慮的結果。
“來人。”景帝喚來兩名宦官,“今晚宮禁之前你就去傳朕的口諭給堂邑侯,就說,他上表的兩個提議朕都準了,讓他早做準備。”
“喏。”其中一名宦官躬身退了出去。
“吩咐內使擬詔,宣膠東王劉彘明日回宮。另外你去告訴堂邑侯翁主,讓她明日一早去長門殿代朕迎膠東王。”
“喏。”
宦官退下後景帝長舒一口氣,似乎心情不錯,命侍女傳程夫人到宣室殿內室侍寢。天子的私事並不避諱史官,這是從高祖朝傳下來的慣例,做了十幾年天子的景帝早也就習慣了身邊的司馬談。
“恭送陛下。”
景帝走向後殿的時候司馬談跪在地上行禮道。
外面的風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雨聲。又下雨了,最近,似乎總是在下雨。司馬談想。
景帝沒有回答,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內時司馬談才收起紛亂的思緒,將頭略微擡起。
“哦,朕忘了。”景帝的聲音忽然傳來,令司馬談一驚又低下頭去。
“今晚的這一段,就,別記了。”景帝站在後殿長廊的珠簾後面,光線暗淡,他威嚴的面孔隱入了黑暗。
仍舊伏着身的司馬談立刻磕頭,不知什麼原因,這樣的天子讓司馬談深深地感到恐懼。
劉榮宿在柏梁臺一整夜都沒有回鳴鸞殿,而張冉坐在榻上也一夜未眠。
天矇矇亮的時候,宮中的御道上隱約傳來開啓宮禁的揚聲:“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伴隨着一道道宮禁大門的打開,陳嬌的馬車成爲今晨第一輛駛出未央宮的車駕。
“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張冉慢慢的擡起頭,扶着臥榻的雕花站起身,托起自己的小腹走向梳妝的銅鏡。昏黃的鏡面裡映出她憔悴的美麗面孔。
“孩子,你會看清楚你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張冉扶着隆起的小腹喃喃的看着鏡子,“你會看清楚的,你們都會看清楚的。”
長壽殿大殿裡竇太后看着早早就來請安謝罪的慄姬母子輕輕蹙了蹙眉心。
“這麼一大早的過來,榮兒陪你媳婦兒吃過早膳了?”竇太后的口氣淡淡的,聽起來像是最平常不過的長輩詢問。
宮中之事只要竇太后想知道就沒有秘密,更何況昨日他和樑王因爲張冉鬧出那麼大動靜,要說竇太后不知道他自己都不信。
劉榮尷尬的看了一眼慄姬,慄姬對他挑眉使了個眼色。劉榮只得硬着頭皮道:“祖母皇太后,孫兒錯了。”
“錯?怎麼了?”
“孫兒……”
“哀家聽說你母親昨天在宣室殿哭了一晚上,什麼事這麼委屈,要搭上天子一晚上的時間?慄姬,你倒是給我老太婆也說說,讓哀家聽個新鮮。”竇太后故意要小懲慄姬昨日的愚蠢行爲,讓她難看。
長壽殿裡當着那麼多宮女宦官和早早來請安的嬪妃的面,慄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畢竟叔叔爲了侄子房裡的事鬧起來這話說出來不好聽,可她竟然還跟天子哭訴了一晚上。
“臣妾……”
“回稟天后,趙王后求見。”侍女入殿行禮道。
“不是面了她的請安了嗎,這孩子,有身子也不好好養着。”竇太后自言自語的說,“迎趙王后近來,小心着點。”
慄姬本因躲過一劫心裡鬆下一口氣,可是一想張冉來請安又將心懸了起來。
“趙王后到——”
隨着宦官的高唱,張冉緩步走近大殿,照在她長長裙裾拖擺上的熹微晨光隨着她步入大殿而消失不見。
漢宮,彷彿就是這樣一個永遠黑暗與淒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