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憤怒陳嬌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單手死死的抓着劉徹肩上的衣襟,在劉徹複雜又無言的神情中,她慢慢冷靜下來,五指徒然鬆開,衣襟滑落下來。樂文小說|
“算了,你好自爲之……”陳嬌閉上眼睛偏過頭去,她感到失望至極。
跟一個不能保護她甚至還有可能在遙遠的未來背叛她的男人在一起,陳嬌覺得痛苦。她甚至開始動搖她的選擇,如果她願意放棄權力,放棄椒房,放棄天下女子人人殷羨的後位,不顧一切的毀掉婚約,她或許可以找一個簡單愛她的男人共度一生。
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她真的會過得好嗎?
陳嬌微微嘆了口氣,失望之下不及多想,她忽然有着強烈的念頭,離開劉徹,離開一切可能發生的悲劇。
“阿嬌……”劉徹抓緊了轉身欲走的陳嬌,注視着陳嬌,喉結翻動,欲言又止。
他曾經是最得寵的皇子之一,景帝夢高祖爲他賜名爲彘,他的出生帶着父母同時夢日的傳奇,他的成長受盡皇族的關注寵愛,他那麼機敏聰慧心思靈動,他有英武強大的父親,才華橫溢的老師,他甚至還如願以償的用金屋之願換得了與最喜愛最尊貴的表姐的婚約。
彷彿世間一切的如意他都能得到,彷彿上天贈與的天賦他都具有,他是天子捧在手心的兒子,甚至可能成爲偉大帝國的下一任主人。他有足夠的資本驕傲,而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也在就融入了他的骨血。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學會向權力低頭時就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驕傲的資本。
母親毒害長公主之女獲罪,他作爲遷出宮禁的幽閉皇子,有些話在他的脣邊卻因着他驕傲的慣性他該如何說得出口!
少年激動又隱忍的聲音因爲他情緒的波動而帶着沙啞的聲色,眼眶微紅:“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我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是這樣的我,你還要嗎?”
陳嬌沒有回頭,殿外的夕陽穿戶而入將她小小身體的影子拉的纖長優雅,與隔窗的投影一起留在冰冷晦暗的青石地板上,彷彿另一個自己靜默而淒涼的姿態。她迎着西曬的暖光,眼前是刺眼的光亮。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真正的離開你。”陳嬌深深的呼吸,半晌才緩聲說。
她說了一句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真話。
放棄劉徹,選擇另一個男人,即使坐擁富貴榮華,每到佳節之日她和她卑微的丈夫都要跪倒在劉徹和歌女皇后衛子夫的面前恭順的行禮自謙,對風塵出身的寵姬李夫人笑臉相迎結交有加,仰仗着母親對這個表弟曾經的擁戴之功獲得他施捨一樣的賞賜,保住富貴的根基並以此爲列侯權貴之前炫耀的資本。
這樣的屈辱陳嬌做不到,前世的她做不到,今生她更做不到!
她或許會一生平順獲得丈夫的尊敬寵愛或因地位差異而帶來的不離不棄,卻只能眼看陳家在逐漸強大的衛氏家族面前沒落,遠遠的離開帝國的權力中心,看着自己的丈夫在朝堂上向因裙帶關係上位的衛氏宗親行禮賠笑。
這些看似荒謬可笑的場景前世的所有列侯貴族在劉徹對衛家的偏寵下不是都做過嗎?她還能指望嫁給誰心思氣度遠遠抵得過皇家威儀?前世她雖身在長門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在劉徹的面前沒有一個男人可以長久的保有尊重和尊嚴,在劉徹的鐵腕與權謀下那些所謂的俊傑才子、列侯公子沒有一個做得到!他們懼怕劉徹,忌憚劉徹卻對他言聽計從奉若神明。
陳嬌牴觸過跟劉徹的接觸,她試圖拒絕與劉徹的婚約,可是在她的心底真的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跟別的男人共度一生。
愛上劉徹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一個英俊多情銳意進取的少年天子。
以陳嬌的高傲和眼界,她怎麼能說服心中那個眼高於頂又曾深愛劉徹的自己屈就另外一個遠不如他的男人。
況且另一個男人就能給她至死不渝從一而終的愛情嗎?比她更狠辣的高後,比她更尊貴的高祖嫡長女魯元公主,比她更精明的祖母竇太后,甚至前世比她更幸運的母親,她們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陳嬌憑什麼就能篤定的得到,就因爲離開了劉徹?真是可笑。
她不再是前世那個單純執着,懷抱着愛情憧憬就能一往無前的率性女子了,很多事,很多可能的結局,她都想過,但是她身不由己的生存環境並不會因爲重生而變得一帆風順。
劉徹站在她的身後,晶亮的黑眸在這一刻有超越年齡的深邃,他望着陳嬌的背影,聲音不再因情緒而變化,甚至平靜的有些冰冷,堅定的令人畏懼:“阿嬌,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這裡,無論我還剩下什麼我都會兌現給你的諾言,彌補你損失的所有。”
劉徹走到陳嬌身後雙手扶住她的雙臂讓她的身體轉向自己,稚嫩又篤定的一張少年的臉卻浮現出隱隱的佔有慾:“你不能離開我,即使離開,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你搶回來,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無論他是誰,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陳嬌擡起眸子,目光也變得冰冷:“如果是你先背棄了我呢?”
劉徹閉上眼,因爲陳嬌的不信任而極輕的嘆了口氣,從中衣裡取出一樣東西用力的握在陳嬌手中,睜眼道:“你就殺了我,無論我是誰。”
陳嬌看着手裡象牙嵌綠松石刀鞘的匕首抿緊了桃紅的脣:“別忘了你說的話,不然……”
“你就殺了我。”劉徹接下去說。
陳嬌的目光觸到他決絕的眼神立刻轉開,看向漆木踏板上的案几,借勢不着痕跡的抽出手收起匕首然後繞到劉徹的身後,“這盤棋還沒有下完。來人,把香點上,我和膠東王下棋。”
劉徹轉過身看着那盤殘棋,眼中閃過驚喜的笑意。
小寒帶着四名侍女匆匆進門,爲首的兩名侍女端着茶水和紅綢坐墊,後面的侍女弓着身添上香料,動作嫺熟而謹慎。
小寒跪下道:“天晚了,翁主要下棋就暫時不回府裡了吧,奴婢這就告訴沈宮監爲翁主備膳。”
劉徹整了一下衣襟,一掃近來的頹唐,恢復了奕奕神采,看上去又是一個尊貴聰慧的小公子了。他跪坐在几案端了杯茶喝了一口餘光瞄向小寒:“阿嬌的侍女真是貼心。”
陳嬌跪坐在劉徹對面看着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局思索着,冷不防擡頭看到他白色的中衣側襟處垂下一隻暗紅色小馬的香囊,她就那麼定睛瞧着那香囊,竟然走神了。
劉徹一時沒有聽到陳嬌的回答,轉眼看她瞧着自己身上走神,納悶道:“阿嬌?”
陳嬌伸出去食指指了指劉徹的交領側襟處。劉徹疑惑的低下頭,一眼就看到了那隻小香囊,匆忙塞進衣服裡。
“小寒去準備吧。”陳嬌淡聲說,“這裡收拾好你們都到門外候着着,人多了屋裡熱。”
“喏”屋裡的侍女應聲躬身退了出去。
那些人前腳剛出去陳嬌就伸手道:“拿出來。”
劉徹畢竟是男孩子,被她一問有些侷促,磨磨蹭蹭的將小香囊遞給陳嬌,臉頰微紅:“你們府上製出來送人的東西都是一個樣,知道你這麼小氣也不會單單送東西給我,所以就把你年節送給皇子們每人一個的節禮拿來用了。”
陳嬌手裡把玩着不大的繡花小馬香囊馬背上有“堂邑”二字,一股淡淡的香味從手心裡透出來,混在房中濃郁的檀香味裡更淡了。
“早知道你真的要拿來用就……”陳嬌頓了頓竟然笑了,將香囊扔給劉徹,“就讓人做個稍微不一樣的了。”
貴族男子在身上佩戴玉飾印璽和薰香物件本事稀鬆平常的事,夏日用薰香的香囊也屬正常,只是劉徹竟隨身帶着名義上她送給每個皇子的節禮,可又並非出自她的手,一時讓陳嬌反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她對他來說畢竟還是不同的吧,至少在這個時候仍是無人可以代替。陳嬌心底隱隱有柔軟的感動,她甚至有些自私的想,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希望劉徹的心意永遠都不會改變。
六月初九景帝巡視雁門關還朝,文武百官在長安城外接駕,天子威儀連綿數裡異常壯觀。三日後宮中下旨王美人因無視宮規,私相授受被剝奪美人稱號,遷出漪瀾殿搬入永巷居住。
隆慮公主坐在偏殿外的花園石凳上,眼前迷人的盛放牡丹卻完全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紅着眼圈還在輕聲抽噎。
“隆慮,別哭了,我聽說堂邑侯的二公子長得極好,或許外面的傳言並做不得真。”南宮公主溫柔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她的目光穿過隆慮公主落到了綻開的花朵之上,輕輕嘆了口氣,“至少你不必跟我們搬到永巷去。”
“我寧願去永巷!姐姐……”聽了南宮公主的話隆慮公主的眼淚又止不住的落下來,“他是庶子啊,是姑丈小妾的兒子,不打聽也就罷了,稍微一打聽誰人不知他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紈絝小霸王,我再不濟也不該嫁給一個庶子,父皇怎麼可以這樣,母親的罪本就沒憑沒據,就算她哪裡做的再不好,難道我不是父皇的親生女兒嗎,我不是大漢尊貴的公主嗎,怎麼可以把我許給那樣的人……”
“隆慮,不要怨恨父皇……”
南宮公主勸慰的話還沒說完隆慮公主哭的更兇了,發泄一般的高聲道:“父皇那晚召見母親的時候她怎麼也不幫我說一句話,只爲自己辯解,想着彘兒的未來。父皇不要我,母親也不疼我了嗎!?”
“隆慮,你的話越說越沒道理了!”南宮公主平日最是溫婉,發怒時的語氣再嚴厲聲音也無比溫柔:“母親無緣無故的獲罪,她就是想護着你也說不上話,母親是我們的母親,她怎麼會只想着彘兒不疼你,怎麼會眼睜睜的看你嫁個不良人?”
隆慮公主被姐姐的發怒嚇住了,抽噎着擦乾眼淚,心中多有不憤,明明是姐姐比她大,明明應該是她先賜婚,憑什麼就因爲她比陳蟜年紀小些就要許給他?母親就是偏心!去了永巷又怎樣,不過也就幾個月的時間姐姐就能賜婚,再怎麼說她也是天子的女兒,能嫁一個比她更差的夫君嗎?!
“不說了,我找母親去。”隆慮站起身,“我去幫母親收拾東西。”
“隆慮,母親心裡也不好受,你不要亂說話!”
隆慮公主完全無視姐姐在身後的喊話,她心裡難受,即使在母親遷入永巷的前夕也想要親自問問母親,爲什麼不讓姐姐嫁給那個無惡不作的庶子。
安靜整潔的漪瀾殿與往日大不相同,四處是打開的箱籠和雜物,正殿的寢室裡並沒有人,自從王姪被幽禁之後,殿裡的侍從侍女就被調離,少了太多,宮中一直坐高踩低,此刻沒人倒也正常。
隆慮公主左右環顧不見母親,徑直向裡面走去,在臥榻前的矮几上看到了一封剛寫好的絹書上表,上面的字跡都尚未全乾。
出於好奇隆慮公主躬身看了起來,一看之下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只覺身後冷汗頻出,身體一片冰涼。
“這是……母親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