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從雁北草原馳馬到雁門關,中間需要經過五到六天的時間,如果再加上去西域小國的邊陲小鎮補充食物行李,回雁門關至少要八天時間。
陳嬌原本以爲右谷蠡王只會在漢營周圍以逸待勞,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右谷蠡王竟然派遣小股部隊在周圍的邊陲市鎮暗中查探,一路之上令她無法放心。
遼闊廣袤的草原上,背風的山丘之下燃起一團篝火。火焰跳動映照着衛青堅毅俊朗的側臉,但從神情來看,他似乎心事重重。
“衛青,你覺得,後有追兵前有攔截,我們平安回到雁門關有幾成可能。”陳嬌看着篝火上炙烤的野兔,忽然輕聲開口向衛青發問。
通過幾天的朝夕相處,又因時時在危難之中,陳嬌和衛青的距離比之前拉進了不少,通常情況下已經不會在途中太講究君臣之禮,說話也比之前隨意很多。
衛青回神,低頭抿脣笑了一下,看着燃燒的篝火緩聲道:“君上,在我第一次出征的時候,匈奴的勢力遠比現在強大得多,那時候每每有北上作戰的新兵入伍,全家都會涕泣相送,因爲人們心中一直覺得漢軍無法完勝匈奴,北上主動作戰在百姓心中無異於千里送葬,哀兵上陣,其勝猶難。”
衛青說到這裡擡起閃着亮光的雙眼看向陳嬌,脣角帶着微苦的笑容,似乎回憶起當年出兵的艱辛和無奈,他說:“衛青當年就是帶着這樣一隻部隊北出雁門打擊匈奴。所以我告訴所有的將士,我們可以贏,也一定會贏,但在贏之前我們必須相信能贏。越是艱苦,越是困難,我們就越是要有信心,不然,匈奴會一天比一天強大,我們終會失去國土、家園,失去父母、妻兒,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再贏,所以,要有信心,要有戰勝敵人和完成心願的信心。”
陳嬌明白他此番話語的含義,她向衛青報以淺淺的微笑,掰開手中的胡餅遞給衛青,點頭道:“我一直都相信,我們可以平安的回道雁門關。衛青,你讓別信充滿信心,可你自己現在卻滿懷心事,這樣,能夠說服別人嗎?”
衛青終於明白元來陳嬌這樣問不是真的想讓衛青給她信心,而是,她希望他不要過於擔憂。
“君上說的是。”衛青笑起來,接過胡餅道,“多想無益。”
陳嬌用漂亮的手指慢慢掰着堅硬的胡餅道:“我覺得你這個人,總是把信心、希望這些帶給別人,萬千思慮卻一個人揣摩。衛青,人太聰明心思又重的話會很傷神。”
衛青垂下眼眸,這句話他聽進去了,可他卻無言以對。他知道這樣對自己不好,但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因爲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勸過他。
今晚是陳嬌第一次露宿草原,幸好現在是暮春初夏,燃着篝火夜晚多蓋一點衣服也不會太冷。
衛青常年行軍,對露宿草原也很有經驗,他將地鋪鋪好就對篝火旁的陳嬌說:“君上,你先休息吧。”
“恩。”陳嬌應了一聲卻沒有起身,她正在吊着她的銅水壺溫水,衛青看到就有幾分不解。
片刻後陳嬌將水壺放下來道:“我小時候聽趙無心說過,有胃疾的人睡前最好是喝熱水。大將軍,我還要依靠你回到雁門關,所以,請你愛惜自己。”
衛青輕笑出聲,拿起溫溫的銅壺,有些揶揄的笑說:“君上放心,臣明白了,會照顧好自己,精神抖擻的把君上帶回去。”
陳嬌也不多說,走到睡鋪旁邊躺下去裹緊披風,聽着周圍晚風吹動蒿草的沙沙聲,忽然怔怔的問:“衛青,你說這草原晚上會不會有狼?”
“會。”衛青簡單的回答,他在全神貫注的架起篝火,讓它保持儘可能長久的燃燒。
“那……”陳嬌剛躺下又坐起來,不放心的說,“那豈不是很危險?”
“野獸畏火,通常來說不會到有火的地方,而且馬王也很警醒,君上不必擔心,就算真的有野獸靠近,還有衛青。”
衛青還在爲篝火添柴,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才擡起頭,給了陳嬌一個不容置疑的堅定眼神。
因爲這個眼神,陳嬌忽然就覺得很安心,她躺下去望着草原上廣闊無垠的閃亮行空,輕輕出了口氣,好像放下擔心之後終得輕鬆。
“君上,我只是淺寐,請你放心安枕,衛青不會離你太遠。”
衛青走到距離陳嬌兩步遠的地鋪躺下來,長劍就放在他的手邊。他說完那句話就閉上眼睛,長睫覆下,好像馬上就進入了睡眠。
陳嬌也閉上眼睛,可是她睡不着,她張着眼睛看天上的星,良久又轉過頭看向篝火邊呼吸均勻似已熟睡的衛青。
他大概真的睡着了吧,這兩三日馳馬,狩獵,力戰匈奴,還陪她在那麼緊張的氣氛下演了一場逃離匈奴大營的戲,就算他真的是天神下凡也該有累的時候了。
陳嬌這樣想着,就更加細緻的用目光描摹起衛青的容貌。很多年了,她連自己都驚訝,竟然還記得衛青少年時的樣子。今夕何夕,此時彼時,那時候眉目如畫的少年儼然已經長成眼前堅毅不凡沉穩英俊的男人。
陳嬌就這樣目不轉睛的看着衛青,已然有些出神。
“君上,不要看着我,我會睡不着。”
衛青的聲音忽然響起,讓失神的陳嬌嚇了一跳,他明明就閉着眼睛,眼皮都沒有動一下,怎麼會知道她在看他呢?陳嬌感到十分窘迫,輕輕翻了身背對衛青閉上了眼睛。
而衛青卻在她翻身之後慢慢睜開了眼睛,眼底涌起的感情,一閃而逝。
衛青對雁北到長城一帶的地形似乎瞭如指掌,什麼地方有河流水源,什麼地方能夠最近的穿越隔壁,什麼地方可以安頓休息他都瞭解的清清楚楚。在他的帶領下,雖然兩人同乘一馬卻也非常順利的走完了一大半路程。
“再有一天的行程,我們就能到雁門關了。”衛青在山丘上勒住黑馬,望着遠方脣角帶笑。
陳嬌坐在他身前的馬背上也笑着輕輕舒了口氣,終於,終於不必再日日擔心身後的匈奴追兵了,再過一晚就能到達大漢的疆土。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興奮的心情過去後她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絲失落。
天高雲闊的草原,這樣充滿綠意的開闊視野,這樣無拘無束自由往來的長風,這樣生機盎然的廣袤無垠大地,這一切都比長安那高高的威嚴宮牆更讓她心馳神往。
草原的最後一晚,陳嬌和衛青像往常一樣坐在篝火旁沉默的吃着簡單的晚餐。
陳嬌仰頭又看了一眼行空,忽然對衛青說:“我覺得你更適合這裡。”
衛青心中一顫,看着陳嬌,片刻後垂下眼簾說出了真心話:“被君上言中了,衛青並不喜歡長安繁華奢靡的生活,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非我所欲。如果有一天,衛青真的能夠爲大漢蕩平匈奴,我一定會回到草原來。當然,如果我還能夠回來。”
衛青說到最後語氣裡已經有了幾分自嘲和蕭索的味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功高震主的結局他不是不知道,更何況他已經嚐到了天子猜忌的滋味。
“你可以的。”陳嬌認真的說。
衛青也不知爲什麼,或許是最後一次與她這般平等相談,他竟然就把壓在心中從未言說的話說了出來。
“君上,陛下已經開始懷疑衛青了,若是有朝一日匈奴真的可滅,那麼衛青也絕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衛青說話時的表情很平靜,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或許我就是爲戰爭而生,戰爭結束,我也就沒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必要。唯今但願陛下能夠讓我實現蕩平匈奴的報復,戰死沙場。”
陳嬌蹙起秀眉有些急了,她不喜歡衛青這個論斷,立刻道:“未必會這樣,說什麼戰死沙場,你可以有更好的未來。”
衛青也不在意,看着篝火道:“君上,衛青能有今天,能夠有機會一展抱負,都是因爲陛下的恩賜,所以就算陛下這樣對我,作爲天子他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但這不公平。”陳嬌薄怒道,“他憑什麼就可以揣度別人的想法,就認爲別人一定像他想的那樣不堪?我對他的這種自負和狂傲已經受夠了,就算他成就了你,你也沒有必要接受他不公的安排,你也可以在戰爭結束後逃離他的掌控。”
“君上。”衛青打斷陳嬌,平靜的望着她,很鄭重的說,“陛下很在意你,因爲平城地動你的暫時消失,他已經出動了身邊所有可以調動的羽林護衛,他能下達命令讓將兵的我用一切辦法去右谷蠡王的大營打探你的下落並且救你回來,說明你在他的心中的地位與江山無異。君上,你不知道,在此之前陛下從來不會爲任何事改變行軍戰略,讓在外出徵的將帥離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