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笑出聲來,也不再虛與委蛇的周旋,直白道:“我是真的以爲大將軍帶兵不通風雅。”
陳嬌話說的分明反倒比先前兩人你來我往的場面話率直,此話一出瀰漫在兩人間的尷尬頓時一掃而空,氣氛自在許多。
衛青聽了連連微笑搖頭,那笑容輕鬆卻無奈,片刻後隱了笑容擺手道:“娘娘差矣,臣原以爲娘娘要謙說‘並非此意,大將軍文武皆通’,臣連謙辭都想好了,無奈娘娘竟直說衛青不通風雅,臣是實在無話可說了。”
陳嬌見他這番話說的一板正經,偏偏其中內容在衛青這持重的人說來分外有趣,一時就笑的更加開懷,取了白色的棋子道:“大將軍若是不服,能讓黑子死地復生?”
衛青端詳着眼前白子優勢極大的棋局沉吟片刻道:“若是娘娘承讓,或可一試。”
晶瑩通透的白子啪的一聲落下,陳嬌收回手昂然道:“大將軍想多了。”
若論勝負,陳嬌高傲自在,從不會故意相讓給他人機會。
其實這局殘棋原本已經下的差不多了,陳嬌的白子優勢極大,現下讓衛青執黑子翻盤,懂行人若是見了大概要說陳嬌欺負人了。
衛青捻棋一笑也不計較,方在棋盤上落下黑子。
陳嬌對弈想來十分認真,衛青卻不似她全神貫注,神色自若雲淡風輕,自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範。
“娘娘這棋子,真算是荊山玉中的上佳之品。”衛青的指腹摩挲着手中黑子,一面等陳嬌落子一面嘖聲感嘆。
“大將軍如何得知?”陳嬌盯着棋盤隨口答道。
衛青笑了笑道:“武夫之法,棋局結束,詳與娘娘分說。”
陳嬌低頭某局,聽衛青出言自我調侃,便也擡眼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入目只見衛青豐潤脣下那道英武的下頜美人溝,長在他這一代名將的臉上固然是魅力非凡。
陳嬌忽然來了一絲打趣衛青的興頭,她落下棋子臉上表情故意淡淡,語氣悠然似是並不經意:“大將軍並未蓄鬚,原也是覺得這道下頜的美人溝與衆不同嗎?”
衛青正在思量下一步落子何處,聽了陳嬌的話不禁有些疑惑:“衛青不及而立才無蓄鬚之意,娘娘何意?”
見衛青蹙眉疑惑,眼中好似有幾分未料他意的侷促,陳嬌不禁就想起了多年之前言語逗弄老實的少年衛青,那時他見到自己都會緊張,說一句話要想半天,跟他說話着實有意思的很。多年過去兩人心境地位都已大變,偏偏這時衛青眼中一閃而過的侷促倒讓她覺出幾分失而復得的樂趣。
“這麼說來,大將軍到而立之年便要蓄鬚麼?呵,那就可惜了。”
陳嬌喪子久病,椒房殿故地傷感,在宮中實覺壓抑,平日連笑容也難見,而今幾日難得來到風景清幽美麗的上林苑,憂鬱之色去了大半,趕上今日心情極佳,眼眸一轉繼續道,“大將軍可知天下少有男子下頜生的若你這般英氣內斂,這道美人溝,蓄鬚可惜了。”
陳嬌說着用纖尖的食指再自己的下頜上劃了一道,示意衛青。
“美人溝?”衛青的眉心凝起,濃黑的英眉微蹙,似乎對‘美人溝’這個稱呼感到萬般不適。
“民間皆是這樣稱呼,怎麼,大將軍沒聽說過嗎?”陳嬌表面佯裝認真心裡卻已經開始憋笑了,“大將軍若是女子,有此面容必定也是美人,‘美人溝’,此言無差。”
衛青聞言大窘,甚至因這‘美人溝’三個字都有些無地自容了。他身爲堂堂七尺男兒,帶數萬將士爲國之柱石的長平侯,沒想到會有人說他“若是女子,必定美人”。
陳嬌的肩膀已經開始因爲憋笑輕微發抖了,她連忙示意讓衛青落子,給他個臺階下也好讓他分分精神,自己偷偷笑一會,“大將軍落子吧,落子。”
衛青有幾分窘迫的擡手落子,低頭凝眸,飽滿的脣竟不自覺的抿了起來。
這是不好意思的另一種表現麼?陳嬌掩袖喝茶,擋住不住上揚的脣角。
瞧,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像傳說中堅毅冷靜運籌千里之外,決勝疆場之中的大將軍衛青了。這個眼中滿是侷促不解和無所適從的樣子,就像當年長安城爲那個清瘦的少年。
陳嬌心裡有點得意這世上怕是沒什麼比逗弄方正沉穩的大將軍更有意思了,只是世人不知他們的大英雄長平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罷了。
這盤棋並沒有下很久便結束了,數子之下陳嬌大驚,先前那麼大的優勢,最後她卻然只贏了衛青一子半!
“你……”陳嬌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對面端坐的衛青,“你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贏回去那麼多!”
衛青笑道:“臣本是不服,幾預贏棋正身,可惜娘娘不肯相讓,還是棋差一招。”
陳嬌原本對自己的博弈水平很有信心,沒想到就這麼讓衛青一點一點的贏回去了,她老大的不高興,但是又不好發作,只是略帶尖酸的說:“方纔閒聊你說你從入朔方之後才學會黑白博弈,這不過數年時間。先前說騎馬馴馬是無師自通,去病又言你當初學武也是一點就明,哼,我真是看不得你這種做什麼都有天賦的人。”
衛青往日不涉軍政便是話少之人,更不善言辭取悅他人,今日他諸多言語其實是心知皇后因二皇子過世之事久病不悅,有心爲她排遣一番,可目下他一時間拿不準皇后是否真的生氣,怕她當真不快,預要請罪又覺得不妥,心思幾番反覆才斟酌言語道:“娘娘何必與一介武夫較真,不是辱沒了娘娘麼。”
陳嬌天之驕女從來都自負於自己的容貌和資質,只因爲骨子裡那番傲氣,眼見得衛青天賦極高,連她最拿手的黑白博弈都是學學就比她好,潛意識裡就覺得有點不憤,倒也不是真的生氣。
“衛青,你現在已經會打趣我了嗎?”陳嬌萬萬沒想到衛青現在都會變通着說笑給別人解圍了。
“臣不敢。”衛青坐正了身體雙手攏袖正色道,“天后恕罪。”
“行了,一介武夫,你話都說了,本宮還能跟你一般見識不成。”陳嬌微揚下頜玄然一笑,讓侍女爲衛青添上熱茶道,“說說,爲何知道我這是上好的荊山玉棋子。”
衛青見她笑了始知她並不生氣,心下才漸漸一鬆,想了想道:“酷好棋道,一摸便知。”
“我看大將軍今日是不想用午膳了。”陳嬌對衛青的回答分外不滿,解玉原是一件風雅之事,要都像衛青這個說法,她何必多此一問,於是板着臉道,“也是,這裡風涼快,大將軍乃軍神,吸風飲露也能成仙,就別吃了。”
衛青竟不知他一貫認爲高傲冷豔的皇后還有這樣“威脅”人的一面,怔了怔也笑了,低頭抿脣道:“臣有胃疾,願說荊山玉實情換得娘娘一餐。”
“那本宮給大將軍一個機會,說得有理便大宴相請,若無理,呵,大將軍和冠軍侯身手都好,徒手去林子裡解決午膳吧。”
衛青搖頭輕笑,從棋罐中夾出一子放於眼前擡頭對日,藉着日光端詳道:“除了指感,若要仔細分解荊山玉之好處,用強光便可。透光玉石或藍如海天,或紅如朝霞,光暈若七彩虹霓,上品之玉。”
陳嬌自幼見過珍寶無數,但也不是每一種珍寶都能說出其珍貴之處,此時衛青分解荊山玉的說辭竟也是頭一次聽。陳嬌盛愛珍寶,也出於好奇,聽了分解就拿起一枚棋子對光來看。
“娘娘那面光線略弱。”衛青提示道。
陳嬌立刻起身繞到衛青身邊跪坐挺身,對着日光細細看起。
“娘娘可曾看到?”衛青在她身後指着棋子邊緣道:“此子爲海藍,周有七彩。”
“果真。”陳嬌點頭,很是滿意,回身喜悅道,“受教了。”
她自沉浸在欣賞珍寶的樂趣中,然衛青卻恍然覺得二人距離太近,面面之間不過拳拳之距,他眼底生出一絲慌亂,卻沒有像平日那般恪守禮儀立刻起身,好像就是心中的一點猶豫就足以讓他片刻沉淪。
“看來午間又要損失一隻梅花鹿給冠軍侯果腹了。”陳嬌一笑,起身離開。
衛青怔怔然,彷彿那笑容猶在咫尺。
片刻後卓文君和趙無心就帶着幾名侍女過來,趙無心給衛青看診時,卓文君便在一旁與陳嬌閒話,看到桌上的一盤棋,咦了一聲道:“這不是臣妾早上與三皇子下來遊戲的那盤棋嗎,這黑子如今又是誰的手筆,好棋,好棋。”
“若有時間你倒是可以讓司馬相如跟咱們大漢的這位大將軍討教幾招了。”陳嬌悠然一笑,目光看向不遠處看診的衛青。
“大將軍?”卓文君帶着驚訝的目光看向一旁面沉如水正姿端坐的衛青,又看看棋盤,喃喃道,“如此高絕的棋藝,難得,難得。”
趙無心看診從不避男女之諱,收了衛青腕上的手指正色道:“大將軍憂思太重,痼疾難好,我先開幾服藥大將軍服用月餘看看成效再做定奪。”
“有勞夫人。”衛青抱拳施謝。
趙無心開藥方時,陳嬌便踱步過來看着她寫字,隨口問道:“如何?”
趙無心沒有回答陳嬌,倒是開口問衛青道:“大將軍在外是否怠倦服藥?或者乾脆不用藥?”
衛青頓時就語塞難言了。
趙無心搖頭嘆氣道:“重疾發作,藥到口邊還強撐着不肯用藥的,除了天后,大將軍也是唯一一人了,這般對待自己,小病也要拖成大病。”
劉徹狩獵未歸,午間並未隨駕的博望侯張騫來尋趙無心,陳嬌正好設宴一同款待衆人。衛青和霍去病下午還要上獵場,匆匆用過一點午膳便離開了,倒是張騫今日無事,在上崗高處指着下面的天子尋列隊伍向陳嬌分說了一番獵場狩獵形勢,陳嬌聽來也覺得很有意思。
晚間天子狩獵滿載而歸,冠軍侯霍去病驍勇強悍,雖然只隨獵半日竟然就獨得數只大型獵物,今日領受最多獎賞。衛青爲人低調,若非戰場他絕不逞英雄與人輪高下,今日一下午也兩隻麋鹿入賬,算是中上成績。
傍晚獵場王帳大宴,衛青因宿疾不愈不能飲酒所以天還沒黑就回去休息了,來到自己帳外正見三名侍女。
“大將軍,天后賜香砂枳術丸一盒,另有口諭。”爲首的侍女正是小雪,她向衛青躬身行禮後便道:“天后命大將軍按時服藥,此爲諭令不得怠慢,旬月之後再請大將軍入宮一晤博望侯夫人。”
衛青送走謝雪一行人,雙手拿着香砂枳術丸的漆盒,不覺脣角微勾,帶出一抹淡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