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聲此起彼伏聲聲不斷,陳嬌跪坐在軟絲的席位上,手中拿着紈素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她才小產兩個多月,房中不能用冰,只得走到哪裡都帶着執扇侍女,偏偏高傲的陳嬌又不喜歡他人近身,那些侍女不遠不近的輕輕扇着團扇對她來說真是杯水車薪。
“大寒,去看看江都王后到哪裡了,這身衣裳穿着太熱了。”陳嬌性子本就有些躁,耐不住大熱天還穿着禮服。
“喏。”大寒得了命令轉身出去,剛走了兩步就見遠處小雪帶着一行豔麗宮裝的女子奕奕走來。
“娘娘,江都王后來了。”大寒連忙轉回去向陳嬌稟道。
陳嬌用力扇了扇手中的扇子,心說總算來了。
江都王后是劉非的正妻,朝元長公主與太皇太后侄兒南皮候竇彭祖的唯一嫡女竇竟夕,朝元長公主並非太皇太后親女,所以竇竟夕血統上雖不及陳嬌尊貴卻也因爲竇家的如日中天成爲了貴女中的貴女,出閣前乃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天潢貴胄。
她與臨江王劉非也算得上自小相識,情誼深厚,劉非少年封王迎娶竇竟夕後就去了封國,所以陳嬌與她這個表姐也有七八年不曾見面了。記憶中竇竟夕性子溫和爲人卻很灑脫,似乎和所有人都處得來,少時與陳嬌也算是一對好姐妹。
竇竟夕因爲生育次子需要休養所以比劉非晚到長安,她入京的時候陳嬌和劉徹剛遷到甘泉宮,當時劉非帶她來拜見過天子和皇后,那時陳嬌身體還不是太好,只是匆匆見面說了幾句場面話罷了,這一次纔是竇竟夕特意來甘泉宮探望陳嬌的。
行過大禮陳嬌請竇竟夕入座,竇竟夕在三次辭讓後才落座下首,十分恪守禮法。
“今日不是前朝,天子也不在,表姐不必拘禮。”漢宮向來優待列侯諸王的親眷,陳嬌作爲皇后又念着親緣和少時的交情對竇竟夕很親切客氣,“這一路過來,表姐也一定見識過今歲長安城的暑熱了,大寒,取冰蜜漿給江都王后。”
“多謝娘娘賞賜,甘泉宮已經比長安城裡涼爽多了,還是陛下對娘娘恩寵有嘉。”竇竟夕笑的很端莊,“娘娘的氣色比之前好了太多了。”
提到劉徹陳嬌隨意的笑了一下,現如今朝中局勢不穩,她不希望任何人從她這裡獲得與劉徹任何政令有關的蛛絲馬跡,在堂邑侯多年的教導下,謹慎已經成了陳嬌的一種習慣。
五月中旬劉徹在甘泉宮住了不到半個月就因爲諸侯徙國的政令不明原因的泄露遭到了衆人非議,劉徹大怒,爲了穩定朝局他匆匆趕回未央宮,從此就忙到了焦頭爛額,就連五月底的越信公主大婚都在他的焦慮和長安貴族的惶惶不安中舉辦。
諸侯徙國乃是牽動朝局的大事,也是加固君權的重要手段,劉徹之所以與王臧、董仲舒等近臣密議卻並不發宣原因就在於他還沒有等到適合的時機,然而這個消息的泄露卻將他推向了十分被動的地步。
朝政如此劉徹根本就沒有心思顧忌其他,陳嬌雖然感情與他有些不合,但他們是舉國皆知的夫妻,他們的利益同在,劉徹若失去了世家諸侯的支持陳嬌也沒什麼好處,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向外界保持沉默,既不讓人從她的言行中看出堂邑侯府的態度也無法捉摸天子的策令。
“算不上完全好了,倒是比之前強。” 陳嬌不着痕跡的換了話題,“江都國郡夏日裡也像長安一樣炎熱嗎?”
“不比甘泉宮,不過比長安城倒要好一些。”竇竟夕輕笑,但見陳嬌雙頰發紅,額上微有汗液,眼眸一轉道,“娘娘這裡不用冰我倒是有些熱了,臣妾帶了幾樣禮物給娘娘,算不得是什麼上好的東西,在這裡打開怕招人笑話,娘娘權當是臣妾的姐妹心意,請移駕到內室,讓臣妾展示給娘娘看看可好?”
漢宮自有禮儀規矩,正殿宣見諸侯夫人或王后,皇后即使在夏日也要身着禮服,而禮服裡外幾層繁複無比,陳嬌又畏熱,怎麼可能不難受。竇竟夕提出這個要求實際上是爲陳嬌解圍,去了內殿,她也能換件常服相見。
畢竟朝元長公主對陳嬌一直都很好,表姐妹的關係也不算遠,陳嬌便請竇竟夕到後殿入席說話,她換了繡紅梅的鵝黃色束腰交領紗衣中算鬆了一口氣。
竇竟夕看陳嬌神色輕鬆了不少才喚侍女紫玉進來,讓宮人將進貢給陳嬌的禮盒拿了上來。
竇竟夕親自避席起身打開了前兩隻禮盒:“這些都是江都當地的能工巧匠織就的冰絲素錦,輕軟異常,比不得淮南綢的華麗功法,勝在手感絕佳,江都偏遠娘娘看着喜歡就留下,不喜歡賞人也就是了。”
陳嬌坐在主位上平視着流光如練的兩匹素錦,只看那光澤就知絕非尋常織物可比,頷首微笑算作對竇竟夕的感謝。
竇竟夕見陳嬌喜歡連忙獻寶一樣打開了第三隻禮盒,比起裝素錦的禮盒這隻盒子就小得多,裡面盛着三隻鴿子蛋大小星辰一樣耀眼的白水晶,即便是見慣了各類寶石的陳嬌都不由凝眸分辯了一下,用手拿起一顆看了看才道:“是洛水石,這麼大的尺寸不好找,難爲表姐送了相仿的三顆給我。”
“娘娘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來了。先前來拜見娘娘,您說臣妾那件衣裳的領口做的精緻,就是鑲了碎洛石,其實這石頭在江都也尋常,只是織繡鑲嵌的工藝麻煩些,娘娘要是喜歡,臣妾帶了幾個巧手的織娘一併送給娘娘,只把這一顆大的碾碎成晶片便可使用了。”
陳嬌把玩着手中的洛石表情淡淡,微笑道:“那豈不是暴殄天物,江都也算豐饒,五哥對錶姐真是上心。”
竇竟夕臉上露出一點紅潤,略帶羞赧的低頭笑道:“娘娘莫要取笑,江都王對臣妾怎能比得上陛下待娘娘。臣妾是見娘娘喜歡,特意送來的,也心知陛下自然能爲娘娘尋更好的。”
“跟表姐說笑罷了。”陳嬌沒有接話,笑着指一下最後的盒子問道,“這又是什麼好東西?”
陳嬌因爲竇竟夕之前爲她解圍的一席話就心中生出了一絲詫異,在她的印象裡竇竟夕是最守禮的大家閨秀風範,如今竟也學的長袖善舞了,看來真是越來越有一個王后的風範了。
“這就是稀罕點的東西了。”竇竟夕親自捧着最小的漆盒放在陳嬌手邊的小几上微笑道,“娘娘請看,這是閩越國盛產的一種玉石,娘娘不要看這玉石墨黑並無尋常之處,且請娘娘貴手而執,迎着光瞧瞧。”
陳嬌方纔見盒中躺着兩枚貔貅瑞獸的圓雕墨玉掛件就沒太上心,這種玉石雖然玉質看着不錯但並非頂級,見慣了珍寶的陳嬌自然不會把它們放在眼裡,可是聽了竇竟夕的分說也好奇起來。
陳嬌拿起一枚掛件對着殿外的光源虛晃兩下,不禁就睜大了眼睛。
雖然陳嬌的面部變化很小,但竇竟夕還是看出了她瞬間露出的驚喜之色,微笑道:“娘娘也看出了此中玄機,這墨玉對着日光看竟是五顏六色十分奇美。臣妾也是見了這玉石才平生第一次知道蠻荒之國還有這樣巧奪天工的物件。”
陳嬌生於功臣勳貴之家,自幼豪奢,看不上尋常珠玉卻又很喜歡罕見的至寶奇珍,竇竟夕送她的這塊墨玉造型寓意吉祥,玉料又稀少上乘,正對了陳嬌的喜好。
“表姐的禮物我很喜歡。”陳嬌會心一笑,把玩着溫潤的墨玉說。
“娘娘喜歡就好,這是一對五彩墨玉,江都王的意思是送給陛下讓陛下轉贈娘娘,誰知陛下忙於政事見了這玉也很喜歡,忙不迭讓江都王轉告臣妾,先行把墨玉送來給娘娘過目,陛下就說娘娘一定會喜歡。”
原來是先到天子面前獻寶去了。陳嬌擰握這這塊墨玉心中竟生出些別樣的感覺,倒不是針對江都王后竇竟夕,只是覺得這樣高華的女子與睿智圓滑的劉非在一起都學會了鑽營,可見她也並非貴婦羨慕的那樣被劉非捧在手心。
一個自認爲被幸福包圍的女人無須動用更多機巧心思,尤其是像竇竟夕這樣從未見過皇族陰暗的貴女,她在江都國的□□年裡如果一直過得遂心如意,她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因爲被一方霸主盛愛的正妻何須長袖善舞用手段來籠絡控制甚至取悅任何人呢。
想到這裡陳嬌又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時她還沒學會身爲妻子應當如何取悅天子夫君,劉徹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離開了她。其實不是學不會,她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原來劉徹是真的愛過她,她一直都感覺得到,只是不願承認罷了。不然她不會從第一天嫁給他開始就篤定的認爲他會一直耐心的遷就她,會一直認真的珍愛她,也就不會把他的愛揮霍的那麼肆無忌憚。
劉非和竇竟夕也是自幼相識,年少情定,劉非也說過非她不娶,然而在娶她之前他就已經擁有了無數的寵姬。
說什麼情根深種,說什麼非卿不娶。呵,他還不如劉徹,劉徹還會在大婚前顧忌她的感受,而劉非就算心裡最重竇竟夕,恐怕也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女人都是嫉妒的,女人都曾想過唯一,沒有人願意分享那份曾經只承諾給自己的愛情。但是首先,她要先愛上這個人。
金屋藏嬌啊……劉非不配,那些三妻四妾□□無度的劉氏藩王都不配。
錯不錯,該不該,到如今陳嬌捫心自問,“金屋藏嬌”這句話,也只配他劉徹一人說。
陳嬌不禁垂下睫毛長長的出了口氣。
天下只得一個你,然而這個你也是會變的。
竇竟夕見陳嬌由歡喜莫名的變成了惆悵有些不解,輕聲問道:“娘娘,怎麼了?”
陳嬌一笑,沒有接話,只道:“前些日子越信姐姐出嫁,表姐作爲嫂子送嫁可熱鬧嗎?”
提起越信公主出嫁竇竟夕的神色也有點複雜,眉梢微挑最後道:“說句不該說的話,臣妾在江都國聽說韓成安拖娶都有些氣憤,堂堂金枝玉葉的大漢公主還配不上他麼,心裡真替越信不值。不過見出嫁那天越信歡喜的笑,那真是沒得人間難尋。”
竇竟夕的目光落在漆盒裡的另一隻墨玉雕飾上,輕嘆道:“哎,天家女子,無價寶易求,有心郎難求。難得越信嫁了個她真心愛的人。”
陳嬌見竇竟夕有些傷懷,淡淡一笑道:“表姐這話說的,難道表姐不是也嫁了自己如意的郎君嗎?”
竇竟夕笑了,笑容卻有些調侃,看着陳嬌道:“娘娘難道不是嗎?”
陳嬌微笑不減,淡聲道:“表姐自進了這屋子,總算說了一句心裡話。”
竇竟夕亦是心思玲瓏之人,心知陳嬌所指,她跪坐下來慨嘆道:“阿嬌,你的事我聽說了一些,我的事恐怕不說你也能夠體會。江都王視我若珍,可他天潢貴胄,我竇竟夕身與天家又有幾天真正隨心所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