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敢在張府大門外稍做停留者都是少之又少,更別提敢在張府內大聲喧譁,正是那何斌與陳永華攜手而來。
張偉迎上幾步,笑道:“廷斌兄,你這話說的可不地道,你府中的花園新近花了幾萬銀子修繕,小橋流水,鳥語花香,你當我不知道麼,前幾天你請我過府喝酒,居然捨不得讓我去享用一下,可真是小氣的緊。”
何斌向陳永華笑道:“你看這人,好心請他去喝酒,當時他不說要去花園看看,現下卻拿這個來堵我的嘴,好生沒勁。”
陳永華笑道:“花園再好看,也不過是人工雕鑿而成,哪有那自然野趣來的真實可愛,兩位,若閒暇時不妨到那臺北各處轉轉,比窩在這小花園裡強多啦。”
張偉何斌兩人卻似早料到陳永華會如此說,也不與他爭論,只都一笑,便各自入席。
張偉向陳永華道:“復甫,自從你將內地家眷接來,可就沒有邀我去你家中一次。這年酒也不清我喝,真是小氣的緊。”
陳永華笑道:“到不是我不想請你,實在是你身高位尊,我家中又甚是窄小,哪容得下你這大人物。”
張偉喟然一嘆,道:“你也罷了,施倔驢也好似與我生份了似的。從印度回來後,他忙碌的很,便很少與我見面,上次械鬥亂子起後,他更是很少與我沾邊,怕是我這身上有血腥氣,他怕聞到吧。”
陳永華不便答話,何斌只得安慰張偉道:“志華放心,尊候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你彈壓內亂,壓制這些宗族勢力,也是迫不得已。日子久了,他會理解的。”
張偉嘆一口氣,不再抱怨,心頭卻甚是不悅。何陳兩人見他如此,也各自氣悶,三人不再說話,只是悶聲喝酒。
酒過一巡,何斌見氣氛沉悶,便強笑道:“志華,復甫,枯酒無趣,咱們不如來行個酒令?”
張偉卻最怕這玩意,連連擺手,正要推辭,卻聽有人在花園角門處笑道:“行酒令,那我還是趁早離場的好,沒的在這出乖露醜。”
衆人回頭一看,卻不是那施琅是誰。何斌大笑道:“尊候,你來遲了,又抗我的酒令,罰酒加倍,先飲了六杯再入席說話。”
當下把那青花細瓷的酒杯遞與施琅,三人笑看着施琅飲了,方纔準他入席。
施琅到是無所謂,飲完哈着酒氣坐下,向各人陪罪道:“不是我有意怠慢,實在是家裡有親戚在,非逼我喝了一巡才放行。小弟向各位大哥陪個不是,恕了小弟這一回吧。”
張偉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尊候,你家裡的酒難飲的很哪。非得我請你才賞光,怎地,我便不能上你府裡去了?”
施琅先是一陣尷尬,全然沒想到張偉會一開場便如此直白,抓耳撓腮半響,卻是答不出話來。
張偉見狀,冷笑道:“尊候,此次邀你們過來,便是要把話說清楚了。動手之前,你們也都隱約知道此事,怎地,現在都與我劃清界限,自個兒大義凜然去了?”
施琅無奈,只得道:“大哥,此次你誤會重了。此番舉措我完全贊同,這陣子之所以少見你,是因爲和英國人在商討一樁事情。事情沒有眉目之前,沒有與你講而已。”
“喔?是前次與你一共前來的那幾個英國人,他們說啥了?”
“他們對大哥這次的行動,很是贊同。另外,他們有些想法,正在與我商議。”
“什麼想法?”
“他們說,咱們中國人看似集權,其實民間掣肘的力量很強,皇權其實是貌似強大罷了。”
“此話怎講?”
“他們說,根據這些年在中國沿海的所見所聞,再加上對大哥治理臺北的觀察,他們認爲,在最高統治者下,有這麼幾個階層:一,儒生士大夫階層。他們是道德的捍衛者,他們是輿論導向的左右者,在很大程度上,在朝堂的儒生沒有在鄉野的儒生更能影響更多的人。”
“很對,這些洋鬼子的話聽起來很怪,不過說的是實情。復甫,廷斌,你們如何看?”
陳永華點頭道:“誠然如此。數千年下來,便是皇帝也無法改變現下儒家獨大,儒生操持經典,掌握輿論的力量,當年後唐朱溫將唐朝數百名儒臣投入黃河,曰:汝輩自號清流,今日吾讓你們變濁流。朱家天下從此臭名遠揚,短短數十年而亡,算是要遺臭萬年啦。志華,對儒生的處斷,將來你不可不慎。”
張偉沉默不瓖,向施琅道:“尊候,還有什麼?”
“二,族權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中國政府中央集權的力量。而族權的理論基礎,便是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地方官員很多時候都對地方豪族無能爲力,大哥你在臺北宗族一事的處置,英國人都很贊同。只是,光在**上消滅還無濟於事,將來若是沒有大哥這樣的鐵腕人物,只怕一切又是白費功夫。他們說,還得在經濟和理論形態上,徹底剷除儒生及宗族,才能形成真正的強力的中央集權。如何在最大程度上的利用民間有一切力量,這是擺在大哥你面前的命題。”
張偉在心中暗想:“這些英國佬眼光到準的緊,末來中國人提出來的君權、族權。夫權等等,他們現下就看的出來,但中國現下沒有工業,沒有真正的城市帶,沒有市民階層,一下子想割斷這些農業政治傳統中的東西,談何容易。”
因向施琅道:“他們現下和你說了這麼許多,可有什麼具體的建議?”
“辦工廠。這些英國人說咱們可以建立一些棉布廠,把小規模的手工生產變爲大規模的工廠,還有絲廠,糖廠,可以在咱們公辦的同時鼓勵商人投資,一來可以化農爲公,二來可以將鎮上那些遊手好閒的人都投入工廠。還可以把犯罪的人弄到工廠裡做苦役贖罪。”
“喔?”
“英國人說了,他們英國前些年就有個什麼圈地運動,大地主把土地改爲牧場,於是大量的農民無地可種,跑到各處流浪。這要在咱中國,又會起亂子,有人鼓動造反了。人家英國國王下了個法令,凡流浪者第一次抓到打鞭子,第二次便砍手,第三次便是死刑。一時間這些農民不敢流浪,便都到工廠裡做工去了,一來沒有了亂源,二來城市裡得了很多便宜工人,這工業一下子便發展起來了。我思謀着這些話都有道理,這些日子裡便帶着這些人四處考察選址,看看咱們臺北能不能也這樣搞。”
張偉爲之愕然,想不到歷史上有名的所謂“羊吃人”的圈地運動,居然這麼堂而皇之的變相出現在臺北,雖心頭一陣鬱悶,但心下也明白,這確實是改變末來臺北發展瓶頸的不二良方,只有改變農業在臺北產業中的比重,真正的發展起工業來,再借助海上貿易,才能使臺灣富庶到可以承受自已要發動的大陸統一戰爭,而將來改變整個中國內地落後,也非得這樣從根本處着手纔是最佳方案。
何斌陳永華到是覺得這法子未免太過殘酷,兩人皆搖頭,何斌更向施琅道:“尊候,還以爲你對志華的舉措不滿,不想你走的更遠,小心在後世留下罵名。”
施琅將頭一扭,道:“這我一概不管,只要是有利咱們發展壯大,我都覺得可行。至於後世是什麼名聲,現下管它幹什麼。若是不幹出一番事業來,史書上哪有施琅二字可言。”
陳永華道:“即便如此,這辦法也未免過激,小心弄出民變來。”
“咱們給了地給他們,不好生耕種,卻不務正業,自做自受罷了。民變,只要火槍在手,咱們什麼民變也不怕。”
“尊候說的話有道理。但此事不可操之過急,我想,日後募人來臺,仍是以耕作爲主,適量的招些不願種地的去辦糖廠和棉廠,這兩樣都是利大本小,這棉花和甘蔗咱們自個兒就能生產,週期快,見利大,就先搞這些。至於其它,先緩緩吧。”
三人見張偉拿了主意,便不再多說,只是喝酒閒聊。張偉卻在心裡想:“臺北還有幾個金礦,至於罰人去做苦役之類,挖礦實乃不二之良法。但現下不能弄出動靜來,以防人眼紅。”
心下明白,卻也不好對三人明說,只是又向施琅問道:“尊候,你上次去印度交了定銀,這軍船什麼時候能到?還有,他們說要幫咱們弄一個比澳門波加農炮廠還大的炮廠,怎地現在來這幾個人,制炮專家一個也沒有,這可不是在騙咱們麼。”
施琅笑道:“諸般事情千頭萬緒,總得一樁樁來纔好,現下咱們這港口才弄好,我聽那幾個英國人說,軍艦就快來了。至於炮廠……”
施琅搓了搓手,笑道:“銀子啊。人家總不能幫咱們倒帖錢吧,現下這臺北四處都要用錢,庫裡可沒多少銀子了。一個大炮廠總得幾十萬銀子才建的起來,當年徐光啓在澳門買了葡萄牙人幾門紅衣大炮,還花了十幾萬銀子呢。”
張偉心頭一陣鬱悶,道:“咱們這糖也製出來不少了,他們不來買,現在卻怪我沒有銀子。是是,我知道是碼頭太小,人家的船隻來往不便,現下這港口弄好了,告訴他們,可要加快貿易,要是沒有實力,咱們就不和他們做啦。”
又向何斌道:“咱們那開往南美的船也該回來了吧?可別出什麼意外才好。唉,還是鄭芝龍賺錢容易啊。幕府鎖國,現下能和日本做生意的只有他了,這銀子是整船的往回運,好不羨殺人也。”
何斌笑道:“羨也沒用,人家在海上經營的早,現下勢力盤根錯節,這整個閩南,誰人不知鄭芝龍?”
張偉不服道:“知道我張老大的,也不少吧?”
“是啊,官府都知道了,有空派兵來進剿纔好呢。”
“官府,只怕要自顧不暇啦。”
“此話怎講?”
“天機不可泄漏。”
幾人頓時鼓譟起來,要逼張偉說出原故,張偉卻抵死也不說,幾人無奈,只好拼命灌他的酒,誰知道張偉來者不拒,到是喝了個痛快,待酒勁上來,往桌上一趴,便自睡去,卻是一語也不曾道出。
何斌等三人自然不知道,歷史在永曆七年將有怎樣的變化。那個木匠皇帝失足落水,不治身亡,臨終命乃弟信王由檢繼位,改元崇禎,自元年起,便是閩南大旱,災民流離失所,整個福建頓成人間地獄。越二年,又是陝西大旱,朝廷又廢除驛站,驛丁李自成將跟隨高迎祥造反,從此明朝正式踏入亡國之途。
而這福建,也將在不久後迎來崇禎年間的名臣熊文燦,他招降鄭芝龍,藉助鄭芝龍之力剷除了不肯被招安的廣東海盜劉老香,鄭芝龍得已被授遊擊將軍,後又官至廣東總兵,整個鄭家勢力,將由海上返回大陸。至於熊文燦怎麼處置這段歷史中的插隊者張偉,現下卻是未知之數。
臉紅耳赤的張偉在被下人搬到牀上後,入睡前仍在迷迷糊糊的想:“是招安要一個名份,還是造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