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南京到了。”
一陣嘈雜而又欣喜的聲音將正睡的香甜的呂唯風驚醒。他霍然起身,也不披衣,只着中衣幾步來到船上的窗前,將細櫺木窗用木棍支起,向外望去。只見窗外仍是煙波一片,他所乘坐的船隻仍處在長江的中心。斜風和着細雨不住自天際灑落下來,天空地都是灰濛濛一片,他只是稍站了一會,便覺得臉龐上被淋的溼漉漉的一片。 雖然身處大江中心,當時的時代也沒有什麼顯眼的建築,不過自幼在南京長大的他仍然一眼看出,此時船已行到南京江面,最多再過半刻功夫,打着斜帆的船隻靠向碼頭,他便可以踏足在南京城外的土地之上了。
他並沒有說話,只是任由着一股複雜的情感有胸膛中衝突,激盪。臉孔被雨水的溼,一粒粒水珠順着臉龐掉落下來,他卻也並不去管,只是雙手扶着窗子,貪婪的看向遠方,欣賞着這水天一色的美景。
伴隨他的一同回來的乃是他歷年從南京尋訪回幾個宗族家人,此時亦都隨着他一同觀賞這故鄉景色,有幾個年歲稍小的,竟然不能抑止感情,掩面嚎啕起來。
呂唯風自然聽到那幾個晚輩壓抑痛苦,卻又飽含喜悅哭泣之聲。他也並不惱火,雖然他御下很嚴,部屬稍有過錯便毫不留情的處置喝斥,可是此時他自已也很剋制自已的感情,又如何去指責這幾個隨他離開家鄉多年,甚至是離開中國數千裡之遠,到現在才能陪同回來述職的家人子侄。
“到底是故土難離!念及當初,只要稍有活路,我又何嘗願意離開家鄉……好久沒有喝上家鄉的井水了。”
他喟然長嘆,勉強自已收拾起此時的小兒女情懷。勉強自已想到一會就要去求見張偉,不但要彙報呂宋移民墾荒之事,還有英荷戰事結束後的南洋大局等要務,若是精神恍惚,張偉是最忌人做事三心二意之人,雖然不會斥責他這個自呂宋歸來的總督大臣,心裡只要稍有不滿,相隔萬里,難保沒有小人做祟,到時候應景兒發做起來,那可當真大大不妙。
想起政務,他便想起離來之時,因爲要隨行帶回許多呂宋歷年來出產的土產貢物,所以此次歸國述職動靜很大。整個安南城(原馬尼拉)都被驚動,金礦提點司忙着鑄成各式模樣的金塊、銀礦上獻銀錠、銅礦則是新鑄成的大漢通寶,由呂微風帶回,待戶部銅政司驗看之後,便可使用流通。其餘各礦、農莊、工廠、作坊的行首提點都有上好貢物交納,都由呂微風一併帶回,讓南京城上下感受到呂宋在皇帝及安南都戶府總督呂微風的治理之下,當真是物業豐茂,百業昌盛。待船隻離港之時,全安南城的二十餘萬漢人多半到碼頭親看數百隻大船組成的船隊離港,當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呵氣成雲,揮汗成雨。再有那些被明爲尊禮,其實拘來安南城管制的各地土王,當真是難得的盛況。經過原本呂微風在呂宋的開發整治,吸引了南洋諸多漢人前來,再加上這幾年張偉發配了大量漢人罪民前來,此時呂宋已有十幾個中小規模的漢人城市,再加上散落各處的漢人農莊,保壘,整個呂宋已牢牢掌握在漢人手中,再也無人能夠將其奪回。
想到此處,他不自禁露出微笑,只是他深沉內斂慣了,一笑之下立刻將笑容收起。咳了兩聲,向身後吩咐道:“來人,更衣!”
他身後的隨衆聽他吩咐,連忙將艙室中懸掛着的二品文官的紫袍拿將過來,服侍着他穿上紫袍,懸掛玉帶、魚符,待呂唯風將厚底官靴一一穿起,船已到岸,他舒適的站起身來,長伸一個懶腰,向着臉上猶有淚痕的幾個晚輩道:“癡兒!還哭哭啼啼的做什麼!這都到了家了,該當開心起來纔是。”
外面傳來船家放下跳板的聲音,又彷彿聽到人叫道:“快進艙內請呂大人上岸。外面有戶部的諸位大人前來迎接了。”
呂唯風聽了一笑,心裡很是納悶。以他的官位和資歷,那吳遂仲縱是不親來,也需派人代表內閣來迎,怎麼就只有六部中的戶部前來迎接他。心裡很是不樂,面情上卻是不露聲色。又衝着幾個小輩斷喝道:“回來之時,全安南城的漢人多半出城送行。其中有小半是近兩年才被陛下發配到呂宋的罪人。這還是因爲都是立了功,肯賣死力的人,才能到安南城居住。你沒見他們一個個眼眶帶淚,眼巴巴看着我們回來?這些人都是有罪之人,依陛下的諭命,終生不得回來。我當年被仇家陷害,倉皇逃離江南,投奔陛下麾下,東征西討勤謹辦差,纔有這揚眉吐氣的一天。小子們記好了,大丈夫快意恩仇,手刃仇人,這纔是人生快事!”
說罷,步出艙外,踏着跳板一路下去。外面見他出來,已是鑼鼓喧天,奏起樂來。他遠遠看到何斌遠遠站在岸邊,正向他微笑致意。呂唯風心中一熱,忙急步向前,遠遠向何斌叫道:“太師,怎麼您親自過來?這些會同館的官兒們還只說戶部來人,卻不料是太師!如此客氣,下官怎麼擔當的起。”
何斌見他向前,不免也往前挪動幾步,見呂唯風急步向前趕來,便只矜持的站於原處,向他笑道:“何需同我客氣。咱們在臺灣小島上共事多年,你又自呂宋萬里而歸,我走動幾步,又有何妨?”
正說間,兩人已是迎到一處。自漢軍攻下呂宋之後,呂唯風隨船而去,被張偉任命爲方面大員,成爲一方的方鎮大員,這數年間兩人未嘗一唔。這二人都是沉深多智之人,只互相打量一番,便各退一步,長揖做禮。
何斌因感慨道:“呂大人,你這幾年,當真是操勞的緊了。面孔烏黑,神情憔悴,你勤勞王事竟至如此,何某當真是感佩之極。”
“不敢。下官得陛下信重,委以方面重任,又豈能視同兒戲?是以四處奔波,這呂宋島原本就是炎熱之地,幾年下來,下官又怎麼能不變的黑口黑麪?”
說到此處,兩個相視大笑,攜手並肩而行,住何斌帶來的馬車隊前而去。呂唯風眼光略掃,見四周躬身而立的,多半是戶部官員,其餘皆是會同館負責接待外地官員的屬吏。他心中明白,因自已的貢物特產,金銀銅礦都是戶部所需,是以戶部待他猶爲客氣,不但尚書親來,還有兩名侍郎,引領着各郎中、員外郎、主事,站成一圈,見他望將過來,便各自躬身行禮。呂唯風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從臺灣過來的老吏和官學子弟,幾年來慢慢充實中央各部。因此特別的客氣,向他們分別回揖還禮,微笑致意。若是見到當年在臺灣軍機處時的熟人屬下,還特別招呼兩句,顯的特別的客氣多禮。他的屬下在呂宋隨他多年,總是見他如同帝王一般殺伐決斷,心狠手辣。此時待見了他如此模樣,都只覺得是判若兩人,怪異之極。只是積威之下,並不敢因爲他的態度稍有變化就敢有所懈怠,仍然提着十二分小心,緊緊跟隨在呂唯風的身後。
“太師,幾個月前下官接到塘報,道是聖上有旨,內閣諸臣不必兼理部務。下官還在奇怪,戶部和稅務海關各司之重,又有何人能夠克當其職?今日看來,太師仍然兼理戶部差事?看來,陛下到底離不得太師署理財賦之事。”
何斌自數月前被張偉賜封太傅之後,已是文官榮銜第一,無人能比。舊明規制,太傅、太師、太保爲文官一品,最爲尊貴,總稱爲三孤。因其太過顯貴,非人臣所能當之。所以文臣至多加到從一品的太子太傅、太保、太師,便已是顯貴之極。三孤之銜,只能是死後追贈,生前得封者,當真是絕無僅有。何斌受封之時,很是推脫了一番,然而張偉決心已定,不可違拗,便也只得受了。待月前又有恩旨下來,說他辦差得力,支應北伐糧草很是經心,算是立了軍功,又賞加太師之銜。到得此時,除了還沒有封公封候,何斌的一生成就,可以說已是到了頂端。
此時聽得呂唯風迅問,何斌知道此人心中很是清亮,此時故意這麼問他,乃是藉着問候小小的奉迎了自已一把。善於理財的何斌乃是漢朝的第一財賦能臣,自從臺灣管理財賦之事始,現下統江南的所有財賦部司都由他該管。幾年來做的是風生水起,百業昌盛。國家歲入年年遞增,由泉州、廣州等各港口開往南洋各國的商船船隊每天都有百艘之多。一艘船的貨物出去,便是小半船的銀子運將回來。與明朝政府的粗放式財政政策不同,漢朝戶部以各種各樣分門別類的賦稅來調節管制貿易和商業的收入。明末時世界上六分之一的白銀流入,而中央政府除了掠奪農民之外竟全無所得,銀子統統落入豪門世家和鉅商大賈之手。而在漢朝治下,雖然民生也很富裕,中央政府的所得也是很多。佔據江南這幾年來,財政收入在漢始元年之初已超過了兩千七百萬兩,所以雖然軍費大漲,政府竟然可以支持的住。還能在興軍之餘,仍然不停地方建設。水利交通等民生設施一直興建,每天由中央戶部劃撥出銀兩,交由地方大興土木,甚至還有餘錢搞搞城市的市容建設,翻修貧民區,興建城市下水道系統,拓寬街道,種植花草樹木。雖然還不可能全境如同臺灣那麼富庶,卻也有相當多的城市被整治的美煥美倫,漂亮之極。
這一些事統江南並所有張偉治下的領土之內,卻又有誰不知?呂唯風不過藉着問訊之名,輕巧的拍了何斌一記馬屁罷了。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斌對自已的理財能力也很是自負,平素說起來也很是得意。此時這方面大員主動示好,又何必不買他這個面子。於是微微一笑,答道:“雖然如此,也算不了什麼。朝中的老夫子們常言道,國家還是該當以農爲本。商貿不過用做流通,這糧食纔是實在之物。沒銀子使喚,最多是週轉不便。沒有糧食下肚,百姓們可要造反了。”
說罷,打了幾個哈哈,邀着呂唯風一同上了自已的馬車。他這官車雕欄縷金,豪華寬敞,內裡還有酒菜小食,可以倚着小桌食用。朝中的士大夫們開始還攻擊過他,說他的馬車違制僭越,很是無禮。到後來張偉駕臨何府,常常乘坐這馬車回宮,各人這才閉嘴無話,不敢再說。
呂唯風一邊隨着何斌登車,小心翼翼的坐在何斌下首,待馬車輕輕一震起行,方向何斌笑道:“這些人食古不化,太師何必理會。便是儒家,也曾有無商民不便的說法。子貢是孔門賢人,不也是商人麼。”
何斌點頭笑道:“何某若能成爲子貢、陶朱公那樣的商人,流傳千古盛名不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又笑道:“過兩天便是何某四十歲的生日,眼看着年華老去,時日無多。呂大人到時候一定要來飲上兩杯,大家在我府中後園敘舊暢飲一番,方對的起這肅殺秋景。待我百年之後,這‘文’字的諡號是必定得不到啦。能得個‘襄’也算是足慰平生。”
呂唯風低頭想了一回,方展顏笑道:“太師一生追隨陛下,南征北討,興基立業,這‘襄’字是果然當得,當真是好諡號。只是此時太師春秋鼎盛,身體健壯,一定可以壽至期頤,不必太早顧慮這些。至於壽酒,下官是一定要去叨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