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如此不知羞恥,竟然敢大白天的在這裡坐地吃茶!”
這茶居的廳堂之內,正有一名頭戴方巾,手執灑金湘妃竹扇,身着繭綢直綴長衫的儒生拼命呼喝大喊,指着一句臉色蒼白的少年破口痛罵。
那少年亦是身着長衫,只是青布所制,看起來也是破舊不堪,到是頭上的儒生方巾是嶄新的湖綢所制,光滑鮮亮,看起來當真是搶眼的緊。
雖然被那儒生指着鼻子痛罵,這少年到也並不慌亂,只沉着臉坐在原處,端起茶館內的茶碗喝茶,向着那儒生微微冷笑。
“這少年到真是大膽,我很喜歡。”
張偉頭戴瓦楞帽,身着醬色直身,腳蹬皁底官靴,活脫脫一副奸商打扮。身後站立的卻是王柱子等禁宮侍衛,一個個都是筋肉盤結,孔武有力模樣。
他在宮裡呆的膩了,大軍亦已在他和參軍部的提調下陸續過江,與江北明軍有小規模的接觸。初時調兵準備時忙的他分身乏術,再有當日登基爲帝時的忙亂累積下來,待到了此時諸事已然準備妥帖,好比拉滿的弓箭射將出去,持弓的人心頭卻是一陣輕鬆。他雖不能完全放手,但前方戰事正好他之所料,這陣子又是乏透了,悶極了,是以帶了十幾個精明強幹的侍衛偷偷溜出宮禁,假扮成這商人模樣,四處閒逛取樂。
這一行人看起來甚是扎眼,若是在當年張偉未入江南之前,早就有官府中人前來盤查。這幾年來各處都是大行貿易之事,在原本的陪都南京都新設海關,別說各處的大商人,就是金髮藍眼的洋夷城中也是多出不少。百姓們看的多了,卻也沒有了當初的新鮮勁兒,再沒有人大驚小怪。
先是在雞鳴寺一帶的廟會裡四處閒逛,品嚐一些江南小食,又在棲霞山之西的甘家巷附近觀賞六朝石雕,逛的乏了,便在這漢西門前附近的小茶坊裡歇腳喝茶。看着來往客商人羣,看着茶館外的生意人操着各處口音鄉談吆喝買賣,張偉正自感慨,卻猛然間聽到那書生斥罵責怪,便扭轉頭來,一心一意看起那邊的情形。
那書生原本不過虛言責罵,誰料聲息一起,茶館內外便奔進一些閒人指點旁觀,他卻不過面子,正在爲難,卻突見兩個儒生在門外路過,忙叫道:“孫年兄,王年兄,二位年兄快些進來!”
那兩人都是穿着玄色直綴,頭戴方巾,因聽到他呼喊,便立時奔將進來,三人做禮之後,那先在茶館內發難的儒生便向後入內的兩人怒道:“你們看,這個賤民小烏龜也敢頭戴方巾,在這裡坐地吃茶!”
那兩個儒生一見之下,也是氣怒非常。原本那書生一個人時還不敢動手,這兩人一來,三人膽壯,激怒之下立時都衝上前去,一把將那少年提起,其中一名略胖的儒生“呸”一聲在那少年臉上啐了一口濃痰,喝罵道:“混賬行子,你不過是個花船上的小烏龜,居然也敢穿戴方巾!”
那少年臉上怯色一閃而過,卻又亢聲道:“我這不是方巾,是國士巾!瞎了你們的狗眼,少爺原不想和你們計較,卻越發上頭上臉了!”
幾名儒生聞言一驚,急忙退了幾步,仔細一瞧,卻發現那頭巾雖然和儒生頭巾制式大略相同,卻都是用赭黃絲帶,上繡“漢”之小字。衆人拿眼瞅了,果真是國士巾。
這國士雖是民爵中最末一等,卻可與縣令分庭抗禮,朝廷也有年例賞賜,很是尊榮。又有吏部造冊呈案,僞造者死罪,是以這少年絕不敢以戴假的國士方巾。
雖然看的真切,那開初尋釁的儒生扭頭想了一回,卻又道:“憑什麼,你也不能戴這頭巾!你一個花船行院裡長大的小烏龜子,你也佩戴這頭巾!”
說畢,立時將那少年的頭巾拽將下來,又在他臉上噼啪打了幾下,其餘兩個儒生上前相幫,一時間拳打腳踢,不一會功夫就把那少年打的鼻青臉腫。
張偉原以爲衆人必然會上前相勸拉架,卻見茶館內外站滿的閒人一個個都是面帶笑容,甚至有幾個閒漢大聲叫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活該被死!”
將手一招,把茶館老闆叫來,張偉故意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話問道:“這老闆,人家明明戴的是國士巾,這幾人怎麼還敢打人?漢王……喔不,今上早有命令,國士雖是民爵中最低一等,不過不論行業,都是有功於國家的民人才有機會授爵。這少年小小年紀就有爵位,想必是家中非富即貴,難道這些人不怕人家家中來尋仇麼?”
那老闆五十餘歲年紀,身材早已發福,胖乎乎的臉上一直掛着和善的笑容,只是聽到張偉問話,扭頭往那少年一看,卻不自禁斂了笑容,用鄙夷的眼神盯了那少年一眼,方向張偉答道:“這位爺,我勸您少管閒事。出門在外的……”
被王柱子的眼神一瞪,那老闆猛打了一個機靈,忙又在臉上堆起笑容,一哈腰笑道:“當然,象爺這樣家大業大,手頭闊綽的自然是百無禁忌的。”
張偉伸手在懷中掏出一錠五兩的足紋銀錠,向那老闆笑道:“老闆拿過去,換些新的桌椅板凳來,客人們做了也舒服。”
那老闆兩隻眼睛笑的咪將起來,急忙將那銀子收了,又左顧右盼一番,方向張偉道:“這小子自幼就在這左近長大,他家原是賤民戶籍,永樂爺年間就有旨意,這些賤民們只能操樂戶、船民、糞夫等賤業。這小子姓方,他一家子都在秦準河上討生活,他爺就是個大茶壺!”
他嘖嘖有聲,順手操起抹布在張偉桌上殷勤的抹上幾把,又以極親近的語氣向張偉道:“這些賤民都是操持了幾百年賤業,一個個都壞到骨子裡。也不知道漢王……”
他輕輕打了自已一個嘴巴,又道:“也不知道今上爲什麼會賜給這種賤戶國士的爵位。反正不管如何,四鄰街坊都不肯尊他敬他,看他戴着這頭巾就越發的想揍他!今兒正好被這幾位秀才遇上,打了一頓,只怕還好些。”
張偉微微冷笑,不再多問,揮手令他退下。正欲說話,卻突見門外一陣嘈雜,只見一巡城御史引領着一陣靖安軍士排開衆人入到店來。張偉心中一動,不再說話,只看他如何行事。
那御史皺着眉頭在茶館內尋一干淨座位坐下,召來那幾個儒生與少年一一問話,雖見那少年被打遍體是傷,卻是不聞不問,只聽那幾名儒生說完,又召來茶館內外的閒人問了話,便先向那幾個儒生訓道:“你們好生大膽,國士乃是今上授予的民爵,爾等居然也敢毆打。”
見那幾個儒生面色慘白,顯是嚇的不輕,那御史又道:“估念爾等乃是誤擊,並非有意爲之。回去知會你們的老師領訓,並不得輕易上街浪遊,若再敢如此,本官絕不饒你!”
說罷起身,輕拂袍袖,斥道:“去吧!”
那幾個儒生心中大喜,忙施了一禮,恭聲道:“學生們知錯,多謝年長兄的教誨,再也不敢如此。”
“不必多說,快些回去。”
待那幾人迅即離去,那御史又向那少年道:“既然是朝廷的國士,做事也需有個尊卑體統,如何弄成這個模樣?本官會知會御史臺的各位都老爺,好生議一下你的爵位資歷是否得當。”
也不等那少年解釋,便起身拂袖而去。衆人見沒有熱鬧再看,便也紛紛散去,只留下幾個閒漢,兀自指着那少年發笑。
見那少年憤然起身,略整衣衫昂首而出,張偉站起身來,忙追上前去,在那少年肩上一拍,笑道:“這位國士,且請留步。”
“你也要來打我麼?或者,想取笑我?”
見他兩眼瞪的血紅,鼻子仍在流血不止,張偉黯然一嘆,向他道:“你莫要慌,我是過來問你,你的祖先,可是當年靖難一役死難忠臣之後?”
又命身後的王柱子取來草紙,遞與那少年擦了身上血漬,見他兀自狐疑,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已,張偉向他點頭道:“你不需亂猜,我不是商人,不過我的身份也不會說與你知道。你小小年紀,性格到是堅強的緊,我很喜歡。不過,過猶不及,適才你要是討個饒,何至於被打成這個模樣?”
“呸!向他們討饒?”
他適才被打成極重,吐出的口水還帶有血絲。張偉不禁憐道:“好孩子,對得起你的祖先。”
他此語一出,那少年眼中已是含有淚珠,只是強忍着不讓它掉落下來,因向張偉鄭重答道:“先祖建文朝陳迪,因靖難一役死難。家中六子皆死,止有幼子止六歲,幸得死難,卻被加入賤籍,終後輩不得爲正業,受盡世人白眼欺凌。”
“那你如何又成爲國士?”
“我父親原是花船上的管事,漢軍當日南下,先父便道:既然是以靖難之事,不論真假,想必是要爲祖先們平反翻案,無論如何,要助大軍一臂之力。是以漢軍攻城之日,父親不顧安危,於夜裡跑到城門處引領大軍。我家世居漢西門外,對城內街道情形知之甚詳,那夜巷戰,父親立功不小。後來不幸被明軍一箭射死,功勞卻是被漢軍記將下來。去年授爵,便授給了我國士之爵。”
張偉聽的慘然,已是知道就裡。這陳姓少年原本是賤籍之家,平日裡想必受人欺凌,地位甚是低下。因父親拼死得了爵位,得脫苦難,是以他一心想鄣顯其父功勞,穿着這國士袍服穿街過市,卻不料被人看的忌恨,致有今日之苦。
也不多說,只掏出懷中一枚小小對牌,向他道:“我在宮中認識些人,你性格堅韌不屈,今上最喜歡你這樣的。宮中現下正招侍衛,我看你雖不習武,身子卻還壯實,你拿着對牌去宮中應試,若有一線之明得中,卻不是光宗耀祖?”
一邊說,一邊將對牌遞將給他,卻不料被他一手打落,又聽那少年恨道:“我不要,我也不會爲今上效力!”
“這是爲何?”
“當年說是靖難,也追封了方大夫和我家先祖,卻不肯赦免南京十幾萬賤民戶籍,再有全江南各城之中,哪一城沒有賤民?今上不管不顧,靖的是什麼難!這也罷了,前一陣子說是減免田賦,我雖是國士,朝廷補帖很是有限,家中人口衆多,一家子在城外租了十幾畝地,原本是想好好辛苦一場,足夠吃用。將來再憑着我的俸祿買幾畝地,從此在城外安居,不必進城見人的臉色。誰料今上朝令夕改,又收回前命,那田主原本並不甘願如此租地,前命一收,就立時將我家土地收了回去。現下我每天以國士的身份又重操賤業,被人輕視!”
說到此處,他心中苦情再難止住,仰天長嘆一聲,大叫道:“父親,你死的冤!身居高位的人,哪有一個說話算話,又有哪一人是真心體釁百姓的?”
張偉被他說的面色發白,心中當真是難過之極。過了半響,方低下身子撿起那對牌,向那少年低聲道:“你不必生氣。據我所知,今上這幾日便會有恩旨下來,赦免所有賤戶,全數脫籍爲民!至於爵位只是爲了恩顯爲國效力之人,想指着養家卻也是難,國家財政多有用途,需怪不得今上。你還是去考侍衛,侍衛俸祿極高,夠你養家餬口了。”
說罷,將對牌強塞入他手,自已仰天一嘆,大步而行,再也不敢回頭去看那少年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