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元二年二月中旬,年僅十四歲的劉徹進入他人生中的新階段,以太子的身份監國理政處置天下事物,而天子則移駕甘泉山的溫泉之地林光宮療養,隨行的宮中貴夫人裡只有王皇后年輕的妹妹,人稱小王夫人的王兒姁。
臨走前天子下詔省列侯之國,徹底廢除掉業已失效的令諸侯之國法令,結束掉自漢文帝初期到現在三十多年來對列侯的打壓態勢,通過這條法令以及臨行前召見的列侯集團,擺出非常親切的姿態告訴天下人,天子要與列侯集團大和解。
天子給面子列侯也要領情,列侯裡資格最老的幾個老朽親自帶着大大小小的列侯前往長安城外拜見天子,這也是時隔十四年來天子首次主動集體召見列侯。
上一次集體接見還要追溯到天子繼位初年,那時候列侯集團有兵權有治權,經過漢文帝的打壓正值揚眉吐氣大展宏圖的時候,時隔多年列侯們老的老死的死,只剩下殘存的幾個老傢伙帶着一羣半大小子。
列侯與天自私隔絕了十五年,被打壓耍弄摧殘了十五年,就在半年前,有能力領導列侯集團的最後領袖條侯周亞夫,幾乎是以虐殺的形式死在廷尉大牢裡,天子用自己的鐵腕展示出兇狠的面孔,令天下士民懷着敬畏乃至恐懼的心裡看待聖天子。
看吧!平滅七國的周亞夫死了,天下還有誰是朕的對手!
天子開始後悔了,爲半年前志得意滿感到懊惱,回頭再望一眼老列侯們神情激動熱淚盈眶的樣子,心頭有種說不出的鬱結和苦悶。
他們是大漢帝國的忠臣良將,他們的先祖爲了漢家立國披肝瀝膽浴血奮戰,傳到他們的子孫爲江山永固屢次伸手相援,只因爲天子忌諱他們有兵權有治權,在朝中擁有昂着腦袋頂撞天子的特權,就被兩代皇帝一點點摧殘、折辱甚至虐待到如此虛弱的地步。
但是他們見到自己依然心懷激動,那是積壓十幾年的情感宣泄,任憑皇權的霸道專橫只有求情、討饒以及哀求,本來他是有機會早點醒悟過來的。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周亞夫關進廷尉大獄,天子近乎紅果果的下詔要讓周亞夫死,美好的一切就戛然而止。
跪在未央宮門外的列侯們就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就連最常見的苦惱和抱怨都不復存在,整個列侯集團突然沉默像塊石頭,接着條侯的遺書和那首童謠應運而生,天子知道那是列侯們絕望的反撲,雖然這反撲並不能實質傷害到皇帝的權威,但失去的人心怎麼挽回?
《亡秦論》說:“大秦毀軍功爵,壞名田制,秦軍將士軍卒怨望至深,秦人黔首百姓皆恨秦無道,而秦國與六國遺民素無恩義,僅以始皇帝權威鎮壓四海,祖龍一死六國復起,而秦人卻不願爲秦國效死命,於是秦國無兵驟然暴亡,而後天下皆言暴秦無道,關中秦人既不恚怒,反而跟隨天下人一起罵暴秦無道也!”
並非秦人寡廉鮮恥忘恩負義,而是秦王無道在前負義在先,不但沒有得到秦人的愛戴,反而讓秦人與六國遺民一樣懷着憤怒之心,裡應外合推動天下變動加速大秦滅亡,否則以關中四塞之地讓六國攻秦不克,又怎麼會被劉邦輕而易舉的拿下。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若以刑殺之道打掉列侯粉碎軍功爵,再用衆建諸侯而少其力法條廢黜諸侯王,從此皇帝大權獨攬唯我獨尊,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然後呢?
大秦帝國坐失人心而亡天下,大漢帝國也將重蹈覆轍。
漢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天子完全明白,天下雖安隱憂卻一點都不少,北有匈奴屢犯邊境,南有諸越時而作亂,東有衛氏朝鮮陽奉陰違,內有諸侯王的不滿,列侯的怨恨,軍功爵的失望,天下太平?天下不太平。
列侯已經虛弱到經不起任何打壓的地步,再削弱下去不出二十年列侯們就真的完了,假如皇帝的威權上升的過程中列侯以及二十級軍功爵體系徹底崩潰,那麼下次再出現諸呂篡權、七王之亂又或者亡秦前的李斯、趙高弄權的禍患,豈不是要面臨亡秦要經歷的痛苦!
天子的車架終究還是離開了。
太子劉徹眺望遠去的撤退悄悄鬆了口氣,臨行前父皇意味深長的教導讓他很是摸不着頭腦。
“要我多用列侯,重用列侯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記得父皇以前教導我時經常說天子要行專擅之權,天子的念頭不可爲臣僚所洞悉,對諸侯王王與列侯要時時警惕刻刻彈壓,莫非父皇病的太厲害人都糊塗了?”
劉徹在悄悄的揣測天子的變化,他越來越發現自己有些看不懂相處多年的父親,自從下達太子監國令的半個月裡,天子的性情突然變的滿朝文武都不認得,哪裡還是那個心胸不廣刻薄寡恩的皇帝,變的非常體量人心屢次下達寬政,今天更是破天荒的召見列侯,諸多變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年歲小看不懂比較正常,滿朝文武的積年老吏看不懂,就連見慣生死精通權力鬥爭的列侯們也是一頭霧水,長安城裡的高官勳貴們都在努力猜測天子的意圖,出乎意料的太子監國令完全不像出自天子之手,當着朝廷百官乃至長安市民的面召見列侯集團。
堂皇大氣的手段和從沒聽過的溫和言辭,讓許多人都驚訝的張大嘴巴像丟了魂似的,天子變了!當了二十年太子,又做了十五年皇帝的天子竟然變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曹時意味深長地說道:“儒家的學說雖然不適合在國政上有所作爲,但是一些章句用意到很有意義,比如曾子臨死前說過一句,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劉徹一愣:“太中大夫是想說……”
當他用目光掃過周圍侍立的太子舍人及侍中,劉徹會意的將所有人驅趕下門樓,包括心愛的韓嫣也沒能賴下來,只有幾隊郎衛守在幾個口子上用警惕的目光來回掃視。
曹時慢慢說道:“侍醫爲天子診病,恐怕天子的陽壽難以熬到明年,即使在林光宮裡沒有國政的煩惱,安心修養也很難超過兩年的壽命,天子大行在即的秘密守不住太久,百官公卿或許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了。”
少年太子愣愣的盯着他怔忡好久,眼眸裡飽含着驚訝、恐懼、哀傷等許多複雜情緒,從小到大父皇是他永遠仰望的一座高山,雖然他嘴上自稱最崇拜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最敬佩伊尹、周公、管子等名臣,可是他自己很清楚父皇對他的影響有多麼巨大。
抱着他說話、扶着他走路、立他爲太子、教他治國術,零零總總的記憶不斷涌現,在他眼裡父皇永遠是那樣的英明果決,做出的決定永遠是正確的,大漢帝國在父皇的治理下國泰民安,百業興旺國庫充盈,幾乎是直追祖父太宗文皇帝的聖天子。
想到父親即將晏駕,他的心在微微顫抖,這半個月裡父皇召見他入溫室殿的次數陡然增加就應該想得到,只恨自己傻乎乎的只顧着歡喜而沒往深處想,他真恨不得現在就飛出長安追天子的上車架,常伴在父皇的左右陪着他走完最後一段路程。
看着少年太子脆弱無助的神情,曹時真的很爲劉徹感到可憐,漢景帝劉啓走的實在太不是時候,再給劉徹五年的時間悉心培養,或許就不會出現歷史上那個瘋狂殘暴的皇帝了。
不過幸好,這一切還不晚。
曹時壓低聲音說道:“太子殿下不要多想,殿下雖去卻不代表不會歸來,反倒是太子殿下身上的膽子更重了,天子晏駕後的美譽還是罵名全靠您監國理政的時間裡,要爲天子的一生來畫上句號。”
“我?來爲父皇的人生畫上句號?”劉徹驚駭的瞪大雙眼。
“是的!殿下您來補上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畫好了這一筆天子入宗廟與太祖、太宗並列,畫不好只怕入不得宗廟了。”
劉徹張口結舌的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今年才十四周歲,雖然當了幾年儲君可也纔剛上正軌,十幾歲正值學習知識的高峰期,比起他父皇當過二十多年太子的經歷可差遠了,別說治理諾大的帝國毫無底氣,就是面對龐大的百官公卿集團也缺少拿得住的把握。
曹時咳嗽一聲,附耳輕語道:“臣到是有腹稿爲太子殿下出謀劃策,只不過此策必須有得到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否則事有不諧,臣就要反受其害了。”
太子彷彿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點頭:“好好好,有什麼辦法儘管說出來,只要合乎情理不違律法,我會全力支持你!”
——
PS:漢唐軍制類似,崩潰原因也類似,開國初期建立的軍兵授田體系崩潰,豪強得以擺脫束縛放心大膽的土地兼併,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矛盾尖銳,而鎮守國門的軍官士卒失去進取通道,國失人心,只需一根導火索就會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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