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東北三百里外,漠南草原心腹地帶,十五萬漢軍在稀爛的泥地裡艱難跋涉。
每年春天冰雪融化的時節,大漠草原瞬間變成一個爛泥塘,特別是趕上春雨綿綿的當口,連續七八天陰雨連綿到處是溼噠噠的難受極了,軍中攜帶的糧食都快發黴了。
衛青奉命討伐盤踞在草原上的單于本部主力,十萬北軍來到邊郡徵調幾個郡的番上郡國兵協同出戰,短短半個月募集五萬郡國兵效率相當不錯,於是他就下令馬不停蹄的大軍出塞,很不幸撞上倒黴的雨季來臨。
聽聞漢軍出塞反擊匈奴,狡猾的匈奴人早就停到風聲跑的無影無蹤,匈奴人才不會有所謂的面子和人心,草原遊牧民族就是羣貪婪的狼羣,只要他們覺得有便宜佔就會一擁而上,倘若覺得不好打就會毫不猶豫的撤退,這讓鼓足勁準備打匈奴個措手不及的漢軍將士非常失望。
北伐目標匈奴人跑了,漢軍陷入無處可取的尷尬境地,出師前向天子信誓旦旦的表示不破匈奴誓不回,現在掉頭折回邊郡等待時機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在草原上盤桓半個月才下定決心,繼續向北前進。
轟隆!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連綿不斷的小雨陡然變成瓢潑大雨,中尉薛澤叫苦不迭:“將軍,這幾天雨越下越大,不如咱們安營紮寨等雨停了再走?”
衛青回頭看一眼衆軍將面有菜色,心裡清楚大家都不習慣在大雨中跋涉,特別是最近出現水土不服和痢疾的士兵越來越多。軍中高昂的士氣難免受到不利影響,長此以往年輕士兵的戰鬥力無法保障。軍心也不能穩住。
前思後想也沒有頭緒,衛青長嘆一聲:“也罷!那就找個有水源的高坡設下營寨。儘快治療得病的士卒,等到雨過天晴再繼續北上討伐匈奴。”
與此同時,三百里外匈奴單于本部主力臨時行營,匈奴人也在忍受着雨季煎熬。
左賢王乞鞮盯着王帳外連成線的雨絲,嘴裡不停的嘟囔着:“這是什麼鬼天氣下個不停,以往下個五七日就放晴的天氣,今年竟然連下這麼多天還不見停。”
“今年的雨水是有點偏多,以往下兩場就會晴幾天,今年的情況格外不同。去年從龍城收來的糧食還要拿出來晾曬,否則就發黴變質了。”左大都尉是蘭氏的現任族長,蘭氏從冒頓單于時代就是匈奴閼氏的不二人選,相當於匈奴第一外戚家族,幾十年來主管單于王庭的錢糧位高權重深得兩代單于的信任,即使左賢王也不敢對他隨意放肆。
“左大都尉,我們的糧食還夠不夠吃的?”
“還有十八萬石粟米和兩萬石大豆,王庭裡的漢人奴隸太愚笨了,說是種不出漢地一畝4石的糧食。我親手打死二十多個漢人奴隸得到的答案都一樣,看來大單于的實驗是沒辦法成功了。”
左賢王深以爲然,他向來不認爲驕傲的匈奴人要學習漢人的種植技術,他們有廣袤的草場和數不清的牛羊。只要守着草場每天放牧日子過的就挺好,沒必要把毗鄰河畔最好的土地拿出來種糧食,從老上單于時代就決定研究農耕術。幾十年前來下大力氣從漢地邊郡捕捉了二十多萬漢民,到頭來拼死拼活一畝也收不到2石粟米。
算算耕作的效率還不如放牧來的舒服。起碼一個老練的牧民帶着十幾只牧羊犬照看幾千只牛羊毫無壓力,三千名牧民就能放養部落所需的上百萬頭牛羊。餘下的青壯可以去狩獵,去入侵其它部落搶掠人口和牛羊。
男丁去狩獵和軍事搶劫,婦孺守着部落放牧和抵禦軍事搶劫,這就是匈奴部落以及更早的戎狄時代幾千年的遊牧傳統,雖然這套傳統簡單粗陋毫無技術含量,但是草原上的牧民就靠這麼簡單的思維渡過幾千個春夏秋冬。
“左大都尉此言差矣!以在下看來耕作是很有意義的。”
兩個匈奴大貴族轉頭看過去,衛右渠穿着匈奴常見的民族服飾一步步走來,左賢王勃然大怒:“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插嘴,給我滾到一邊呆着去。”
衛右渠臉色一青,不自然的笑笑:“尊貴的左賢王,左大都尉,我只是在闡述大單于發展農耕的思想,如果您對我的闡述有什麼意見可以指出來,如果對大單于發展農耕不滿意請向大單于提議,如果您不反對我能不能繼續說下去?”
“咦!你還敢死纏爛打,是不是抽你的鞭子少了?”
“算了,讓他說幾句也不會怎麼樣,何必爲了一條狗得罪大單于。”左大都尉輕輕拉住,左賢王狠狠瞪了一眼收起高舉的馬鞭。
衛右渠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不要衝動,倘若他不明智的站出來說出不該說的話,等待他的就不是馬鞭而是刀子,就算軍臣單于在場也不會阻攔一個受辱的大貴族報復更卑賤者,在匈奴王庭裡他就是地位卑賤者。
草原上有兵的部落就有地位,反之沒兵的部落就沒地位,名義上衛右渠的父親是新的24個萬騎長之一,實際衛氏朝鮮沒有派來一兵一卒助陣,可想而知他這個盯着王太子之名的光桿司令地位會如何,比起備受尊重的漢將趙涉差的太遠,頂多比當年的中行說略好一線。
不斷的自我暗示面前二人就是一坨狗屎,衛右渠逐漸平復心情:“二位要理解大單于的苦心,我們匈奴人是草原上當之無愧的霸主,但是匈奴太依賴牛羊輸送的肉類補給,一旦遭遇類似去年冬天強攻鮮卑、烏桓的情況就必須殺掉瘦弱的牛羊度日,每殺掉一頭牛羊來年就要少幾隻活蹦亂跳的小羊羔,用漢人的話說這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
左賢王傲慢的仰起頭,用蔑視的語氣說道:“但是我們最後勝利了,我們虜獲的牛羊補齊付出的代價,還略有盈餘,這就是我們大匈奴。”
“那麼再來一次兩年前的寒冬大雪呢?大漠南北幾千個部落凍死幾千萬只牛羊,再來一次會怎麼樣?”
左賢王臉色僵住:“你說怎麼辦?南下搶糧食!”
“雁門之戰的失敗刻骨銘心。”
“你找死!”
左賢王被左大都尉拉住,雁門之戰是他永遠不想觸碰的傷疤,堂堂左賢王竟然一度被追到擔心左賢王庭被打下,日夜思考是不是可以帶着親信部衆率先逃到漠北龍城暫避鋒芒,他對自己表現出來的的軟弱感到震驚和羞恥,無時無刻不想打敗漢人證明自己仍然是勇敢的匈奴勇士。
傷疤被揭開是痛苦的,但是有的時候還必須面對血肉模糊的傷口,特別是那道傷口與自己關係不大的時候,衛右渠就和雁門之戰關係不大,他可以毫無負擔地拿雁門之戰來表達自己的看法,至於左賢王會不會生氣與他有多大關係,雁門之戰是客觀存在的,被視作整個匈奴的恥辱,左賢王不能以此爲由殺掉他。
左賢王暴跳如雷偏偏又不能報復他,衛右渠的心情頓時變的很舒暢:“沒有龍城的粟米供應,我們就必須面對每隔十年一次的寒冬大雪,每次少則損失幾百萬只牛羊,多則上千萬只牛羊,損失那麼慘重還要南下和漢人拼死一戰搶糧食,到最後拼個五勞七傷得不償失,所以我們大匈奴最近幾十年發展的速度不快原因就在這兒,偉大的老上單于在位時就發現了這個傾向,於是主張在漠北設立漢人的耕作區,以擅長耕作的漢人來耕田,養活我們大匈奴勇士持續不斷的發動戰爭……”
“走吧走吧!你帶着你的那一套東西回去吧!我們不想聽你在這說廢話。”
左大都尉毫不猶豫的下達逐客令,絲毫不給他展示自己見識提高個人形象的機會,悵然若失的走出王帳就看到不遠處有個人穿着蓑衣在營區散佈,他認識那個穿着蓑衣散佈的男人,他是軍臣單于非常信任的趙涉,不但是君臣單于的心腹謀臣,還擔任太子於單的老師。
他很羨慕這個人的際遇,漢家名將周亞夫的大將,爲周家人報仇雪恨一手促成漢景帝大病,間接導致一個皇帝的病死,來到匈奴王庭不斷策劃東征西討的軍事計劃,一手主導對烏桓王的伏擊計劃以及去年的分兵突襲鮮卑、烏桓計劃,去年中行說的南侵計劃也是他一力反對的,事實證明他的反對有先見之明。
“趙先生!在下衛右渠拜見趙先生。”
趙涉回過頭瞧見他,笑容滿面地說道:“衛氏朝鮮的王太子殿下,不知道有什麼事需要我這一介不中用之人效勞的。”
“您客氣了,我知道您是這次南侵計劃的主要策劃人,我想知道您的具體打算,我們真的要避開漢軍主力不戰嗎?我覺得以我大匈奴的兵力、士氣、精銳度主動迎戰漢軍絕無問題,這麼退避真的沒問題嗎?”
衛右渠提出非常尖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