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心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憐憫。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說何嘗不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丁異一生爲復仇奮鬥,這本就是個巨大的悲劇,放棄一段美好姻緣更讓人扼腕嘆息。
季心知道那小女孩的故事,他記不得那家人叫什麼名字,也不記得那小女孩姓甚名誰,只記得那張瓷娃娃似的小臉蛋十分害羞。
當年逃亡託庇於朱家門下時,朱家的佃戶裡有一個小女孩,她和丁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早的生出了朦朧的感情,在漢朝十二歲可以出嫁的習俗之下,幾歲就有了結婚嫁人的思想並不奇怪,當初年幼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大概是這麼想的。
季心還記得,丁異曾經很喜歡和小女孩玩一種類似過家家的遊戲,丁異做丈夫,小女孩做妻子,扮作夫妻擺弄泥土石子,裝作過日子的模樣。
很幼稚,也很純真。
但是一切都在丁異主動放棄畫上句號。
隨着年齡增長,有意無意的灌輸,丁異開始追求一個刺客的極致力量,爲了達到表兄季布和季心的層次,天賦普通的丁異決定和過去劃清界限。
位次不惜決絕的和青梅竹馬的小女孩徹底斷絕關係,那個小女孩絕望的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20歲還沒等到他回來,她已經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佃戶,交不起年復一年的雙倍懲罰稅款。不得不打發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快40歲的老鰥夫做繼室,老鰥夫有個快20歲的兒子和18歲的女兒,家裡也薄有資產,年長的兒女不願意繼室的小女孩生孩子,從吵架到大打出手從未停過。
直到小女孩懷孕了,老鰥夫很高興宣佈新生兒將得到最好的待遇,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孕的小女孩就死家門外的一口井裡,案子很快審的水落石出,老鰥夫的兒子和女兒害死了小女孩。兩個重刑犯被斬首示衆。老鰥夫家破人亡鬱鬱而終。
老鰥夫臨死前,還唸叨着不該娶那個掃把星,在老鰥夫的眼裡,小女孩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掃把星。
那個絕望女子的一生。都被眼前這個滿身是血的白衣老頭給毀掉了。沒有人知道她葬在什麼地方。連她的親生父母也傷心了,再也沒去看過死去的女兒,丁異沒殺小女孩。小女孩卻因丁異而死。
更滑稽的是,丁異在臨死前想到了小女孩,被野心勃勃的計劃和復仇信念遺忘在角落50年,連長相都已經模糊不清的小女孩。
丁公死了。
他一生非常失敗。
臨死前念念不忘青梅竹馬的小女孩,即使過去了50年依然不能忘懷。
當畢生信念被摧毀,大概只有這一點點美好的記憶值得留戀。
季心扯動嘴脣猶豫半天沒有說出實情,他不想讓表弟死前帶着巨大的失落、後悔和懊惱離去,這是對丁異最後的一絲仁慈。
沼澤旁。
曹時沒去管丁公臨死前的悲歡離合,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傷口縫不好鮮血止不住,王孟的重傷無法治療。
他快不行了。
王孟面如金紙,顫抖的嘴脣:“君侯,我有話要對您說,讓所有人退的遠一點好嗎?”
侯府家丁遠遠的退開,孫起擔心的看了一眼退到遠處,他們知道這是一個人臨死前最後的寄託。
“君侯,您還記得老家主的仇恨嗎?”
曹時搖搖頭。
“您那時太小了,您應該時刻記掛在心裡。”
“什麼仇。”
“天子欺辱老家主的仇恨呀!若非如此,天子怎麼會急匆匆的安排陽信公主嫁給您呢!那是因爲列侯們恨天子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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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時驚呆了,陽信公主嫁給他還有那麼深的淵源:“還有這一說,爲什麼沒人告訴我呢?”
“您那時候春風得意,說那些仇恨您會相信嗎?陳叔也不讓我們說,他老人家已經看開了,可我們無法原諒,那天我們跪在榻前,眼睜睜看着老家主的生命走向盡頭,他的眼睛裡流露着不捨和眷戀,他深愛着君侯您,深愛着平陽侯府的一切,他希望光耀門楣,光宗耀祖,上對得起太公曹參的威名,下對的起千百名侯府死士的期望,但是他做不到,等不及了,只有把一切倉促託付給您,他希望您良好的成長,又不想讓您再天子的威風下受盡折辱,寧願您碌碌無爲不想鋒芒畢露,因爲天子永遠是刻薄寡恩的,這些您以前會相信嗎?”
曹時搖了搖頭,放在以前打死他也不會相信,換成任何人來說都不會信,漢景帝對他總體不錯,劉徹被甩了個冷臉子也好多了,說什麼仇什麼怨,不能引起他的共鳴。
“君侯,您還記得列侯的歷史嗎?您現在所走的路,恰恰是絳侯周勃,條侯周亞夫的老路呀!威風八面勢不可擋,天子器重羣臣敬畏,可早晚有一天,天子會厭倦您的威風八面,討厭您手刃敬畏的尊容,君侯您會從大英雄變成階下囚,萬民爲您伸冤,百官爲您求饒,只會堅定天子的殺心,周勃將死未死在於薄太后出面,周亞夫橫死大獄纔是功高蓋主的寫照啊!”
功高蓋主?
曹時渾身一顫毛骨悚然。
當九卿當到丞相,打勝仗打到大將軍,哪一個能讓劉徹感到舒服?貌似是第二個,畢竟漢武帝和衛青的故事千年傳唱。
可是他的情況不一樣,衛青性情溫和柔順,得到1000斤黃金可以拿出500金重賄王夫人,即便如此委屈自己曲意結交權貴。依然被壓的喘不過氣來,名爲大將軍的衛青晚年幾乎毫無作爲,就當個泥胎木塑不聞不問,這才勉強捱到善終的一天。
毫無疑問從善終的角度而言,丞相是不如大將軍的。
漢武帝一朝罕有得善終的丞相,原因是皇帝大權獨攬慣了,不喜歡聽那些忠言逆耳利於行的陳腔濫調,幾個丞相全身而退,幾個丞相免去職務回家種田,幾個丞相下獄而死。
現如今。劉徹被他的出現擰了一個彎似乎走上明君的道路。可是少年天子今年才16歲,鬼才知道過10年,20年後會是什麼樣子,說不得劉家人一脈相承的刻薄寡恩因子重新甦醒。繼續搞他的大權獨攬唯我獨尊。
曹時目光迷離。若有所思。
王孟搖頭嘆息道:“君侯見過陛下。您覺得他會比先帝更溫和,更沒有野心嗎?”
“不會吧!再過十年應當會類似先帝。”
“那就是了,您的處境很危險。稍有不慎行將踏錯,將會有大危機。”
曹時文道:“那我該怎麼做纔好?辭去所有職務,回鄉做個太平列侯如何?”
傷口用衣服上的布條勉強紮好,簡陋的包紮至多能爲他支撐一刻鐘的時間,王孟抓着曹時的手爭分奪秒:“天子不會答應的,君侯這樣表態只會帶來兩種不利看法,其一,君侯在鬧意見或藉機要挾,其二,真心隱退不願意與天子共事,您覺得哪個更好?”
“感覺都不太好,藉機要挾會讓天子很憤怒,真心隱退是給臉不要臉,無論哪種選擇都不合適,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王孟撐起身子用盡力氣說道:“的確有,在下苦思冥想十幾年找到一個好方法,君侯您看,這天南之地如何?”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太危險了,我不能做,天子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
“君侯您可以,只要爲天子分憂解難,這兒就是個良好的安身立命之本,您可以自請將侯國轉封到天南常鎮南方,兩代人即可紮根下來。”
王孟一臉期待的目光注視。
曹時依然搖了搖頭:“做權臣,尤其是掌握兵權的權臣非常危險,廉頗遭讒言,李牧被冤殺,蒙恬賜毒酒,彭越慘被戮,韓信牽連死,周亞夫近在眼前,自古掌兵權者一旦被猜忌,只有死路一條。”
“原來這也不行啊!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嗎?可是我不甘心啊!老君侯的死讓我一輩子不能釋懷,眼看着君侯重蹈覆轍憂心忡忡,君侯向仇人的兒子效忠,還要像您父親那樣被仇人的兒子折辱打壓甚至殺死,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很難受,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王孟抓住曹時的雙臂,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似的。
曹時都懂,可命運擺在面前,他無法拒絕,只有被動接受。
故意不立功?太天真了,沒有功勞,恩寵漸消,並不代表可以全身而退,曹時的名號早就高高掛起來,沒功勞時間久了只會讓更多的人對比和嘲諷,最後在羞辱中一蹶不振,一敗塗地,就像江淹爲求自保全身而退,晚年表現的碌碌無爲一無是處,反而被嘲諷了個“江郎才盡”。
衛青晚年也是這樣做過的,儘量表現的愚笨,保守和麻木不仁,纔有一個全省而退的機會,他到是全身而退了,衛家人沒退下去全完蛋了。
曹家不比衛家,曹家一大家子連家主到僕役幾千口人,曹家的遠房親戚有十幾戶人,一旦曹家倒下必然是驚天動地,就像絳侯周家被折騰的七零八落。
這樣的人生,曹時不能忍。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天子對我有知遇之恩不能不報,曹家幾十年的清名聲譽不能不保,上對的起江山社稷,下對得起先帝囑託,只要不違以上四點,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擺脫困境,我畢竟是個功勳列侯,不是單純做個天子忠臣鷹犬,我會按照你的念頭經營天南,但侯國不會轉封過來,天子不會允許的,天南將來也會交出去,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王叔附耳過來……”
曹時低頭在他耳邊嘰嘰咕咕說了好半天,王孟的表情從絕望變成驚訝,不解,困惑。
漸漸的表情變的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終於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君侯此話當真?真的可以嗎?”
曹時用力的點頭:“王叔覺得這是個臨時編造的巨大的計劃,只是爲了安慰王叔您嗎?這個計劃在我心中早有眉目,這樣做不但是對我自己負責,更是對曹家的聲譽,對漢家江山負責,天子縱然對我有意見也沒關係,是非曲折自由後人評說,你的家人會有我來照顧好好培養,這個秘密我只會告訴王叔一人,由王叔把這個秘密帶到上面,去告訴我的亡父和先祖吧!”
“我全部都明白了,多謝君侯告知,我可以安心的,懷着喜悅的心情,了無牽掛的去了。”
王孟帶着解脫的微笑,雙手平放在腹部的傷口上,緩緩的閉上雙眼。
緩緩的嚥氣了。
家丁們不由自主的圍了過來,孫起“噗通”一聲跪下來,大哭道:“兄長……”
季心領着孫子季應走過來躬身行禮,曹時回了一禮,意興闌珊地說道:“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王孟之死重於泰山,丁公之死輕於鴻毛。”
“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季心陷入了沉思。(……)
Ps:??轉折總算出來了,本來可以仔細雕琢一下,把這一段劇情捋的更平順,但是最近被訂閱打擊的沒心情了,果然還是讀爽快文的讀者多,不喜歡,不爽立馬掉的沒邊了,寫個書不容易,看到這訂閱掉的,我也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