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嘯在馬背上轉身回望,卻不是爲了射擊,而是尋找獵驕靡的戰旗。
他如願以償。獵驕靡離他雖遠,卻清晰可見。
樑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希望獵驕靡能夠追上來,卻不敢奢望。畢竟謹慎已經成了獵驕靡的標籤,如此冒險的追擊對別人來說很正常,對獵驕靡來說多少有些反常。
可是獵驕靡真的追上來了,比他預想的還要簡單,他設想的那些挑逗的招數還沒用,獵驕靡就主動追上來了。由此可見,獵驕靡真的想殺他,所以一逮住機會,明知可能有危險也不願意放過。
樑嘯暗自發笑。有殺手鐗的感覺真好啊,獵驕靡肯定想不到還有五百甲騎在等着他。當然了,獵驕靡也不是一點準備沒有,包括他率領的兩千親衛營在內,現在有近萬的騎兵在追擊,在他後面,還有數千騎兵隨時可以趕來。
除此之外,還有三萬虎視眈眈的匈奴人。
因此,嚴格說來,獵驕靡冒的風險並不大,即使五百甲騎經過強化訓練,能否完成預定任務依然是一個未知數,這一切都要看多羅斯有沒有把握戰機的本事。
或者說,這要看他樑嘯的運氣。
樑嘯沒時間多想。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管前面是什麼,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他一邊控制着馬速,一邊不停的回身射擊。既不能讓烏孫人咬住,又不能讓烏孫人絕望,他要像釣魚一樣,把他們誘到多羅斯和大夏甲騎的面前。
烏孫人雖然追得緊,卻後勁不足,除了已受重創的右翼殘部之外,其他兩部分烏孫人始終無法趕上樑嘯等人,只能綴着樑嘯的馬尾巴,最近時相距只有幾十步,弓箭可及。
可惜,面對樑嘯,在騎射這項技能上,即使是烏孫人中最自信的騎士也失去了自信。
樑嘯手中的黑弓射程一百二十步,中速奔馳的大宛馬又快又穩,如閒庭信步,讓他得以從容射擊,命中率高達七八成,幾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烏孫人中箭,射得烏孫人都有了心理障礙,一看到樑嘯舉弓,第一反應就是舉起騎盾保護自己,而不是還擊。
因爲在這個距離,他們根本不可能射中樑嘯,射程都達不到,勉強將箭射出去也不過是一個笑話。
萬般無奈之下,烏孫人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包抄上,用人數優勢困死樑嘯。奈何他們的戰馬本來就不如大宛馬,又連續行軍了一百餘里,此刻就算是再快馬加鞭,也無法追上樑嘯。若非獵驕靡下達了死命令,一定要截住樑嘯,他們早就勒住戰馬,放棄追擊了。
烏孫人筋疲力盡,叫苦不迭,恨不得和胯下的坐騎一下口吐白沫。
右賢王卷着馬鞭,輕輕拍打着手心,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樑嘯沒有來攻擊他,反而去攻擊獵驕靡,這大出他的意料。不過,他隨即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一個拿下伊犁河谷的機會。
越過大山,進入河谷,右賢王就動心了。在草原上的牧草已經枯黃,秋風漸起,吹得人臉皮乾裂的同時,伊犁河谷卻還是綠油油的一片,河水清澈,牧草青青,宛如天堂。
右賢王羨慕妒忌恨,這一片上好的牧場居然被獵驕靡這個狗奴控制,匈奴人卻分不到一杯羹,實在是豈有此理。渾邪王該殺,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連一點風聲也不露,實在太過份了。
如果早點知道獵驕靡手中有這麼一片牧場,右部匈奴這些年何至於如此狼狽。
現在,獵驕靡和樑嘯咬在一起,獵驕靡有兵力優勢,樑嘯有過人的實力,不分上下。如果他們兩敗俱傷,那這份豐美的河谷牧場自然成了他右賢王口中的肥肉,想來損失慘重的獵驕靡不敢不給他這個面子。
當然了,獵驕靡不識相更好,順便將獵驕靡幹掉就是。不管怎麼說,他反正不打算走了。
“請回報昆莫,我馬上就集結人馬,請昆莫務必截住樑嘯,千萬不能讓他又逃回峽谷。”
“多謝大王,多謝大王。”烏孫使者感激涕零,帶着右賢王的回報,飛身上馬,回報獵驕靡。
右賢王撇了撇嘴,又考慮了片刻,這才召集部下,命令一萬精騎向東急行,伺機參戰,自己率領主力緩緩東行,留下三千騎監視老安德魯等大宛步卒。
獵驕靡心急如焚,眼看着樑嘯就要逃回峽谷,合圍卻遲遲無法實現。
幾百步,平時快馬幾十息就可以完成的距離,卻成了烏孫人無法跨越的天塹。不僅無法縮短,反而有越拉越大的跡像。
獵驕靡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擡頭眺望西方的天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看到匈奴人。如果匈奴人能及時出現,樑嘯就無路可逃了。可是,西方的草原一片死寂,除了青色的牧草和衣帶一般的河流,連一匹馬都沒有。
獵驕靡仰天長嘆,擡起頭,猶豫了片刻,下達了停止追擊的命令。
號角聲響起,萬餘烏孫人放慢了速度。他們早就不想追了,只是迫於獵驕靡的命令,不敢不從。聽到期待已久的號角聲,他們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
幾乎與漢軍並駕齊驅的右翼騎兵也放慢了腳步,脫離了接觸。不過他們損失慘重,三千騎只剩下不到五百騎,而且有不少人受了傷。就算有掉隊的,損失也在一半以上。
聽到號角聲,樑嘯也很詫異。眼看着獵驕靡就要進入多羅斯的衝擊距離,怎麼突然停下了?
樑嘯想了想,傳令讓阿奢那率領月氏人和塞人爲他掠陣,他自己撥轉馬頭,向烏孫人衝了過去。
一百多漢軍騎士,呼嘯而至。
烏孫人又驚又怒。驚的是樑嘯不給他們一點喘息的機會,居然主動殺過來了。怒的是樑嘯欺人太盛,百餘騎就敢向他們發起衝擊。他們雖然累了,卻有近萬騎,一百倍的兵力優勢,追不上你也就罷了,難道還困不住你?
烏孫人立刻吹號請戰,同時再次加速,正面迎戰樑嘯。
獵驕靡心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被喜悅淹沒了。他正爲沒能截住樑嘯感到遺憾,沒想到樑嘯居然主動殺過來了。他立刻吹起號角,命令衝在前面的兩部人馬不要急於接戰,而是先切斷樑嘯的後路,爭取將他包圍。與此同時,他親自率領親衛營加速,迎向樑嘯。
聽到獵驕靡的命令,怒火中燒的烏孫人不得不按捺着自己的火氣,和樑嘯擦肩而過,衝向樑嘯的身後,將樑嘯和阿奢那分隔開。
樑嘯聽到號角聲就明白了獵驕靡的意思,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再次加速,徑直衝向獵驕靡。
“斬殺獵驕靡”樑嘯跳上馬背,站在馬鞍上,舉起黑弓,振臂高呼。
“斬將!”龐碩猛踢戰馬向前衝鋒,裝上了長刀的刀柄。在他身後,十餘名長刀手也開始組裝長刀,做好了接戰的準備。
“奪旗!”亞歷山大等騎士低聲怒吼,放下了手中的長矛,在奔跑中行成了衝鋒陣型。
一百多騎士,兩百多匹戰馬,捲起了一陣狂飈,帶着沖天殺氣,義無反顧的衝向獵驕靡和他的親衛營。
獵驕靡遠遠地看到這羣人,莫名的打了個寒戰。他雖然有明顯的兵力優勢,可是他意識到,此時此刻,他的優勢未必能發揮出來。
急行軍一百餘里,又不惜馬力的追擊了三十里,他的戰馬已經精疲力竭,急需休息。樑嘯等人雖然也跑了三十多裡,可是他一直沒有盡全力,他們的戰馬還有餘力可用。也許發揮不出最好的狀態,卻比烏孫人有着明顯的優勢。
失去了速度優勢,騎兵的戰鬥力就大打折扣,兵力優勢再明顯,如果追不上對手,又有什麼意義?
獵驕靡心中忐忑,可是面對奔騰而來的樑嘯,他只能硬着頭皮應戰。
號角聲響起,獵驕靡拔刀怒吼。“殺死樑嘯,賞萬落”
遊牧民族以落爲單位,一落就是一戶,萬落當於漢人的萬戶侯,而且更實惠。整個烏孫也不過來五六萬落。爲了鼓舞士氣,斬殺樑嘯,獵驕靡一下子就扔出這樣的重賞,立刻刺激得無數烏孫人紅了眼,嗷嗷的叫着,向樑嘯撲了過去。
樑嘯不知道獵驕靡說了些什麼,但是他感受到了烏孫人的殺氣。他拉弓搭箭,瞄準百步之外的烏孫人,開弓放箭。
一箭接着一箭,弦如急雨,箭似流星。
弩手們也端起了弩,瞄準甲冑鮮明的烏孫將領,扣動了弩機。
火狐等射手也拉開了弓,發揮出最強的箭術,連續射擊。
片刻之間,數十隻利箭飛馳而去,一個又一個烏孫人中箭,不少人落馬,隨即被奔騰的戰馬踩倒,慘叫連連。
與此同時,烏孫人也拉開了弓箭,將一批箭射向樑嘯等人。他們的箭術雖然有所不如,但勝在人多勢衆,樑嘯等人也紛紛中箭,不僅衝在最前面的亞歷山大等人身中數箭,就連隊伍中的樑嘯都中了兩箭。箭頭射穿了甲片,割破了皮肉,鮮血涌出,立刻染溼了戰袍。
可是樑嘯卻沒時間理會這些,他連續拉弓,一口氣射出十幾枝箭,直到將箭囊射空。
片刻之間,至少有十名烏孫勇士倒在了他的箭下。
“轟!”亞歷山大等人手持長矛,殺入烏孫人的陣勢。
奔馳的戰馬將烏孫人撞倒,鋒利的長矛刺透了烏孫人的戰甲。衝鋒的速度雖然慢了下來,可是殺氣卻絲毫不減,反而更加高漲。雙方將士揮動手中的武器,展開了慘烈的近身肉搏。
“轉!轉!”樑嘯從荼牛兒手中接過一隻箭囊,背在背上,一邊射擊,一連大喝。
“轉!轉!”亞歷山大等人齊聲應喝,猛踢戰馬,衝破烏孫人的阻撓,竭力保持速度,以獵驕靡爲中心,開始順時針旋轉。這是在近身格鬥,無法快速衝鋒時的戰術,圍繞着一個目標做順時針或逆時針旋轉,既可以保持一定的機動,又能對敵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懾。
與此同時,龐碩等人跳下戰馬,揮舞着長刀,向獵驕靡撲了過去。
馬蹄飛舞,踢起一層層混雜了牧草和鮮血的泥土。
長矛如林,挑殺一個個被重賞刺激得發狂的烏孫人。
長刀翻飛,將一個個烏孫騎士斬於馬下,不斷地向獵驕靡挺進。
“殺!”龐碩咆哮,長刀一劈而下,斬殺一個烏孫騎士。一個烏孫騎士縱馬奔至,揮舞戰刀,一刀劈下,正在龐碩的肩甲。彎刀在戰甲上劃出一溜火星,割斷了系甲的絲絛,甲葉散開。沒等烏孫人高興,長刀橫掃,一刀斬下了他的半邊肩膀,又順勢砍下了馬頭。
“殺!”龐碩順手扯下了肩甲,扔向衝來的一名烏孫騎士。烏孫騎士下意識的閃避,龐碩趁機撲了過去,高高躍起,一刀劈下。
烏孫騎士連人帶馬被劈爲兩半,轟然倒地,血流滿地。
龐碩被鮮血刺激得面目猙獰,連聲咆哮,狀如瘋虎。
十餘名長刀手齊聲怒吼,如牆而進,當者披靡。
獵驕靡一邊控制着戰馬,一邊注視着戰場。他已經成功的圍住了樑嘯,卻沒有一點成功的喜悅。樑嘯等百餘騎正圍着他繞圈奔馳,將他和他的部下分割開來,他身邊只有百餘騎,而這百餘騎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小。就在他的注視下,接連十餘人被手持長刀的龐碩等人斬殺。
與其說是他圍住了樑嘯,不如說是樑嘯圍住了他。
現在就看誰能先得手,是他的部下先殺死樑嘯,還是這些長刀手先殺死他。
不經意之間,他們就直面對手,生死對決。
獵驕靡再一次看向西方的天空。他還是沒有看到任何援兵的影子。忽然之間,他明白了右賢王的用意,也明白了樑嘯這麼做的原因,不禁爲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同時也對樑嘯的膽氣敬佩不已。
換了他,他敢做這樣的選擇嗎,置三萬匈奴精騎在側於不顧,向數倍於已的對手發起攻擊?
面對樑嘯,面對號呼直進的漢人騎士,獵驕靡血液深處的野性爆發,他舉刀長嘯。
“樑嘯,來吧,你我決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