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四章 長安....長安

霍光站在房門處,依靠在門框上,看到牀榻上近在咫尺的卓文君,他的腳步卻久久的無法挪動。滿心希望的歸來,只是看了一眼之後,終究還是陰陽兩隔了!

“老夫人.....”卓文君的侍女跪倒在牀榻前,這些侍女也都是服侍了卓文君好幾年的,此刻幾個侍女也已悲痛的泣不成聲。

默立良久之後,霍光邁着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向牀榻。如今霍光的心中,卓文君這個名字不僅代表着一代才女,更代表着他的至親。

“侯爺請節哀.....不知該按何種規格爲老夫人治喪?”當霍光走近牀榻的時候,甄有財和金瓶也跟着過來了。眼見霍光失魂落魄的樣子,甄有財小聲的在身後提醒道。

霍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跪在牀榻前,伸手握住了卓文君垂下的手。入手還有些溫熱,只是那種失去生機的僵硬,讓霍光清楚卓文君已經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一滴淚水從霍光眼眶滴落,正好落在卓文君的手背上,只是牀榻上的人再也感受不到了!

“以列侯之母的規格安排吧,地點就選在司馬相如墓附近。”霍光輕聲的說道,伸手捂了一下雙眼。

“侯爺你已經幾天沒休息了,卓夫人的後世就交給妾身吧,侯爺當以大事爲重。”金瓶蹲在霍光的身後,伸手輕輕的撫過霍光後背。

霍光這幾日的事,侯府中人也都已知曉,金瓶知道霍光還有許多要緊的事需要處理,而那些都是關乎整個大漢江山社稷的緊要大事,卓文君的喪事絕對不能耽誤了霍光。

“有財,將我的拜帖送往安平侯府上,就說我隨後要親自登門拜會。瓶兒,替我準備湯沐。你們替太夫人更衣吧......”霍光低着頭一連吩咐了好幾件事。

他一路趕往長安,確實幾天沒怎麼休息過了,而且這大半月也沒有沐浴過一次,不管是身爲大將軍自身的儀表,還是接下來要去桑弘羊府上,他都必須沐浴更衣。

而霍光穩定長安局勢後,第一個要找的卻是他一直以來的死對頭桑弘羊。這次在確定清君側檄文名單時,河西許多要員都要求將桑弘羊列在名單前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桑弘羊是霍光的死對頭,兩人在霍光爲大司馬平南大將軍的時候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是誰也沒料到,最後霍光力排衆議直接將桑弘羊的名字從名單上剔除了。

侯府中霍光躺在木桶內,金瓶爲他修剪着鬍鬚鬢角,溫熱的湯浴讓霍光疲憊的身體得到了短暫的恢復,這月餘以來他都沒有真正的好好休息過了。

金瓶的動作很輕柔也很慢,他能感覺到霍光的疲憊,她希望能讓自己的夫君多休息片刻,哪怕只是多那麼一刻,多一個呼吸也好。

“現在什麼時辰了?”霍光依舊閉着眼睛,他的聲音卻沒有一絲疲憊的感覺。

“現在戌時三刻了。”金瓶小聲的答道,她不知道是霍光睡醒了,還是根本就沒有睡而是在閉目沉思。

“替我更衣吧,該去見安平侯了。”霍光雙臂撐在木桶邊緣緩緩的站了起來。

很快霍光整個人便煥然一新的出現在了侯府大門外,一身嶄新的衣袍,頭髮被重新洗過後打理得一絲不苟,僅僅不到一個時辰的休息,彷彿他的精氣神又恢復到了巔峰。那種大將軍的充容氣度,讓人一見便心生敬畏。

安平侯府,這是桑弘羊封侯後新建的府邸。此刻安平侯府張燈結綵,大漢三公之一的安平侯御史大夫桑弘羊,也一身盛裝的等在自己府門外,身後他的兒子女兒也都恭敬的靜候着。

“大將軍到......”一輛馬車緩緩駛近安平侯府,早有恭候在巷口的安平侯府奴僕高聲唱道。

理論上來講,當今大漢除了皇帝和霍光父母能夠直呼他的名字,除此之外霍光二字已經不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了。而霍光父母已經去世數年,皇帝又已退居長樂宮,事實上霍光這兩個字已經成爲如同皇帝名字一般的避諱。

“恭迎大將軍.....”馬車緩緩停在安平侯府正門,桑弘羊帶頭躬身行禮。

霍光獨自走下馬車,今夜他除了三兩個隨從便再未帶任何人了,而且這些隨從也只是原本長安侯府的奴僕,而那些從河西跟霍光返回的人都被他安排休息去了。

“數年不見,御史大夫一切安好?”霍光走下馬車,對着桑弘羊微微拱了拱手,而後似笑非笑的說道。

“託大將軍的福,這些年下官倒還好,這不莫名其妙的就坐到了三公的位置上。”桑弘羊臉上也揚起了笑容,言語隨意卻總給人一種與霍光爭鋒相對的感覺。

霍光不以爲意的笑了笑,而後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了你倒是一點沒變!”

“大將軍貴客臨門,還是先請進府吧。”桑弘羊側身一迎,他如今已經貴爲三公,說話也要點到即止,畢竟他與霍光的身份已經不可能像當年那樣再逞口舌之爭了。

安平侯府內,桑弘引領着霍光前行。夜晚的安平侯府宮燈都被點亮,一些地方更是臨時懸掛上了燈籠,在禮儀上桑弘羊還是做得一絲不苟,甚至還有些過於隆重。

“聽聞御史大夫府上有座閣樓,在閣樓之上可以將長安四方之景盡收眼底,不知能否帶我去看看?”霍光走了沒幾步便停下了腳步說道。

“即是大將軍意思,自然不敢不從,大將軍這邊請。”桑弘羊先是微微一愣,而後又一臉如常的答道,將霍光帶往了另一個方向。

“你們就不要上去了,阿衡來掌燈,老夫陪大將軍上去就可以了。”閣樓之下桑弘羊對身後的家人吩咐道。而後一個看似普通的奴僕提着一個燈籠走在了前方引路,桑弘羊陪着霍光走上了木質的閣樓樓梯。

桑弘羊府上的人都知道,自家老爺平日最喜歡的就是獨自一人登上這座閣樓,無論是晴空萬里還是陰雨綿綿,他都喜歡在閣樓上看着長安城的景色,有時候桑弘羊可以在上面一呆就是大半日。

閣樓算不上雄偉,佔地也不大。不過修建的卻極高,足足有五層離地十多丈。據說閣樓的中柱是一顆從秦嶺大山中運來長安的千年古樹,僅僅運送這棵十多丈的古樹,桑弘羊就動用了數百人,足足花費了數月時間。

閣樓最頂層,霍光與桑弘羊都手扶着圍欄,他們此刻站在閣樓的西面,放眼望去以安平侯府爲中心,長安城西城夜景盡收眼底。

“大將軍沒有將我的名字列在清君側名單上,讓我很意外.......”桑弘羊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他與霍光並肩而立,兩人的雙眼中都映照着燈火輝煌的長安西城。夜晚的微風吹拂着兩人的衣袍,如果不是世人都知道他二人勢同水火,恐怕會讓人誤以爲兩人是多年的知己老友,此刻正相邀憑欄而望。

“我也很意外.......竟然是你阻止了劉屈氂安撫了北軍大營!”霍光眼中依舊看着長安夜景,他的聲音也很平靜。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的與桑弘羊交談。 wωω ▲ttκǎ n ▲¢O

“所以你今夜來了?”桑弘羊臉上露出了些許自嘲的笑容說道,不過這自嘲的一笑無人看到。

“我想要一個答案。”霍光嘴脣輕動,長鬚在風中飄動,聲音也被一陣微風吹入桑弘羊的耳中。

桑弘羊沒有立刻回答霍光,他的手突然離開了圍欄,緩緩的轉身向着閣樓的另一次側走去。桑弘羊腳步邁開,他的聲音才緩緩的落入霍光的耳中“大將軍過來看看”。

霍光跟着桑弘羊來到了閣樓的北面,在北面入眼的景色和西面幾乎沒什麼差別,依然是燈火輝煌,甚至霍光還能看到臨近幾條大街上往來的行人。因爲自平定南越諸國後,大漢的文化出現了一次空前的飛躍發展,長安城的娛樂也比原本多了不少,夜市已經不再僅限於特定的日子在西市舉行了,整個長安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達到了真正的長安未央。

“還有這裡......”桑弘羊只在北面停留了片刻,又帶霍光走到閣樓的東面,最後到了南面。

長安城已經不是霍光很多年前記憶中的那個長安了,現在的長安已經有些後世盛唐,甚至更往後的感覺了。霍光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他只感覺當自己看到這輝煌的長安夜景時,那喧囂的長安城,卻是讓他心中無比的寧靜。

“大將軍知道嗎?就在昨夜,這座長安城.....除了你麾下士兵的腳步聲和戰馬的馬蹄聲,整個長安漆黑一片,一片的死寂。那是一種如臨深淵,心無所屬萬劫不復的感覺。可是僅僅一夜,這長安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榮......爲什麼?”桑弘羊站在霍光身旁,以一種叩問的語氣說着。

他伸手指着長安南城,手指緩緩的劃過身前,對着這個他已經看了無數遍的地方,桑弘羊顯得有些激動。

霍光臉色平靜,沒有回答桑弘羊,只是扶着圍欄的手更用力了些。

沒有等霍光來回答,桑弘羊似乎也沒打算真的要霍光來回答,他的聲音只是在片刻停頓後便又緩緩道來,這一次聲音沒了方纔的激動與澎湃,如夜半低語:“因爲他們安心.....他們相信你,不用擔心睡夢中被驚醒,不用擔心走在街市會被抓進大牢,更不用擔心不知何時便丟了性命。”

霍光依舊沒有說什麼,甚至繼續憑欄而望,似乎根本沒有理會桑弘羊,看起來就像桑弘羊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

“霍光.....你有私心.....你有大大的私心......”桑弘羊突然轉身對着霍光,伸出手指如當年在宣室殿朝會上指着霍光一般說道。

桑弘羊突然直呼霍光姓名,讓原本侍立在閣樓樓梯口的那個忠僕阿衡,也被自家主人嚇了一跳,他連忙將身子隱藏起來,不敢再張望閣樓上的二人。

對於桑弘羊直呼自己姓名,霍光沒有了多年前的那般憤怒,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也看向桑弘羊,臉上依舊那麼平靜。

兩人目光相對,這兩個曾經幾乎同時被漢武帝啓用的大漢臣子,如今都已不再年輕了。一個已經位列三公,是執掌帝國內政的御史大夫,可以說整個大漢帝國沒有一個人比桑弘羊更瞭解這個帝國了,從人口到錢糧,從江河湖泊到城池山澤。而另一個則是手握大漢軍權的大將軍,一份清君側檄文,更是讓帝國目前尚存的幾大成建制軍團全部效忠霍光了。

對上霍光的目光,桑弘羊突然重重的嘆了口氣,而後有些落寞的說道:“但是.....如今大漢大廈將傾,強敵入境烽煙四起,國內人口銳減,農商頹廢萎靡,如此危局已是病入膏肓......要破此危局,皇帝老邁已然無力,太子更不行,滿朝臣公守成尚可,劉氏宗親也是進取不足。我桑弘羊雖然自視甚高,但當你將麾下大軍留在膚施抵禦匈奴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承認,或許只有你能帶領大漢度過難關了。”

桑弘羊幾乎低下了頭,他甚至比霍光更瞭解這個國家的現狀。他也算說出了昨天夜裡爲何幫霍光安撫長安的理由了。

霍光盯着桑弘羊看了許久,似乎桑弘羊的回答還並不讓他滿意。

“沒錯,我是有私心,誰人又無私心?我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要無人能威脅我身邊之人,我想要一個年輕的明君來做大漢的皇帝,這些都是我的私心。所以我回長安來了.....甚至我還想要讓長安變成真正的長安....”霍光上前走了一步,距離桑弘羊更近了一些,他毫不避諱的說自己有私心。只不過最後一句‘讓長安變成真正長安’說出的時候,桑弘羊的身軀明顯微微顫了一下。

“你知道,我想要的答案並不是這些!”霍光突然淡淡的說了一句,目光逼視着桑弘羊。這時候桑弘羊也再次與霍光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

“長安.....長安......”桑弘羊低聲重複着這兩個字,似乎他的內心正在掙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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