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膚施城一片死寂,除了城牆角樓上警戒的士兵,其他人都枕着兵器蜷縮在背風的角落或屋檐下。這持續了十餘日的大戰讓這些漢軍都太疲憊了,然而這種身體上的疲憊還不是最致命的,真正致命的是心靈上的疲憊,他們甚至不想見到明日的太陽,不想再見到城下絕望的漢人百姓。
膚施郡守府,這裡已經成了貳師將軍的指揮所。李廣利也已經十來日沒有正常的睡過覺了,焦慮與不安時刻困擾着他。他不知道膚施城能守多久,更不知道後面該怎麼?
“將軍,外面有個名爲何師道的人求見。”就在李廣利垂頭喪氣心緒不寧的時候,親兵突然在屋外報告道。
“這麼晚了......什麼人?”李廣利從未聽過何師道這個名字,加上心中煩悶並不想見他。
“屬下不知,只是這人說是爲救將軍性命而來的”親兵在屋外答道。
“帶來見我。”李廣利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不得不說何師道的理由讓李廣利很好奇,也成功的見到了李廣利。
“庶民何師道拜見貳師將軍。”很快何師道進入屋內,對着李廣利一拜。他衣着得體,配合着出衆的氣質,第一眼李廣利對何師道的印象很是不錯。
“先生是認識本將?”李廣利向前走了幾步,他發現何師道一身衣着非常整潔乾淨,神色也鎮定從容,根本不像是膚施城中的人。
“將軍大名如雷貫耳,天下何人不識君?”何師道臉上帶着一絲笑意,一問一答之間確實如一位博學的夫子。
“客套話就不要多說了,說說你的目地吧。”李廣利擺了擺手,他的心情已經壓抑到了極點,已經不想聽這些恭維的話了。
何師道整了整衣袍,又從容的上前走了幾步。當他與李廣利距離已經不足四尺的時候,何師道才停下腳步,雙目直視着李廣利,頓了片刻之後才悠然說道:“將軍命不久矣,師道特來爲將軍續命,並送一場大造化給將軍。”
“擾亂軍心之罪,可是要殺頭的......”李廣利將腰間佩劍拔出一半,以目光逼視着何師道說了一句。
何師道對視着李廣利的眼神,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我何師道孑然一身,已經苟且偷生了十餘載,死何足懼哉?倒是將軍一生富貴終要成爲一場泡影了!”
何師道搖着頭說道,語氣滿是遺憾,似乎從他的話中可以看出,他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誰派你來的?”李廣利將佩劍回鞘,既然何師道不怕死,那麼威脅便毫無意義了。
“匈奴大單于。”何師道毫不避諱的答道,臉上依舊洋溢着一絲笑容。
李廣利聞言卻是瞪大了眼睛怒視着何師道,匈奴與大漢打了上百年的仗,相互之間投敵的人也不在少數,這個時候匈奴單于派人來找李廣利,不用聽後面的話李廣利都知道,肯定是烏維來勸降自己了。
“本將就算戰死也不會投降匈奴,回去告訴烏維,有本事就堂堂正正的一戰。”李廣利義正言辭的說道,他雖然有私心有陰謀,但叛國投敵的想法到目前爲止確實從未有過。
“將軍誤會了,大單于是帶着合作的誠意而來,並非是要招降將軍的。大單于知道將軍是昌邑王殿下的舅父,大單于有意助昌邑王成爲大漢皇帝,而昌邑王年幼,到時候大漢自然是將軍說了算。”何師道搖了搖頭說道,竟然說出一番讓李廣利都半天反應不過來的話。
“什麼意思?”李廣利已經心動了,如果不用和匈奴兵戎相見,還能讓昌邑王登上皇位,李廣利絕對無法拒絕。
“看來將軍的確是個聰明人。大單于的意思是以匈奴二十萬大軍助昌邑王取得皇位,從此以後匈奴與大漢永爲兄弟之邦,兩國永世安寧......”何師道的言語中充滿着誘惑,彷彿一副盛世太平的畫卷就在眼前。
匈奴與漢族已經征戰幾百年了,最早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兩族間的戰爭加起來死的人口不下千萬,仇恨已經深入到兩族百姓的靈魂之中,這種世仇幾乎無法調和。可現在匈奴單于烏維竟然向李廣利提出了一個怎麼看都是漢人佔便宜的意見。烏維不僅幫着李廣利和劉髆奪取皇位,還願意就此消弭兩族恩怨。
“你們有什麼條件?”李廣利雖然心動,卻也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匈奴人給出瞭如此大的誘惑,需要他與劉髆付出的代價肯定也不小。
“很簡單,將軍只需與大單于合兵一處,共計三十萬大軍直撲長安。另外朝鮮王也會在幽州策應,如此一來要取得長安易如反掌。待昌邑王殿下登基爲帝,不僅是大單于會主動退兵,連朝鮮王也會退兵,從此以後真正的天下太平。而將軍和昌邑王只需付出幽州給朝鮮王,另外以上郡和太原郡爲界,將兩郡以北地區送給大單于,如此一來三家永爲兄弟之邦,世代交好。”何師道言語誠懇,具體的計劃中不僅有匈奴和大漢,居然還有朝鮮衛右渠。
李廣利的腦海中不斷地盤算着,何師道爲他描繪的這一切,說不動心那是假的。可是李廣利更知道,如果自己真和匈奴人聯合取得長安,萬一匈奴人反悔怎麼辦?
“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話,你以爲本將軍會上當?”李廣利說着拔出配劍,劍尖直抵何師道的面門。
何師道不閃不避,依舊從容的看着李廣利。
“將軍是智者千慮百密一疏啊......”何師道緩緩開口,伸出手指夾着劍刃輕輕的挑到臉頰一側。
“將軍覺得就算匈奴人入主長安,除開朔方幷州以北,其它地方會適合匈奴人生活嗎?他們可是隻會放牧的民族,而大漢泱泱大國人口數千萬,這些匈奴人就是想統治也無可奈何啊。他們只是想要一個親善兩族的大漢皇帝,而將軍和昌邑王就是最好的人選。朝鮮也同樣如此,他們纔多少人?幽州之地就夠他們費心了,就算將整個大漢天下拱手想讓,衛右渠也吞不下啊!”
何師道說起話來就像在談經論道,而每一句又讓李廣利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李廣利也不得不承認,何師道說的很有道理。即便大漢天下大亂,可是那廣闊的疆域和人口,也不是匈奴和朝鮮能夠統治的,而且匈奴人也不適應黃河以南地區的生活。那麼他們與其將自己陷入到大漢這個泥潭中,還不如找一個聽他們話的人來做漢朝的統治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代理人。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李廣利發現這確實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如今大漢境內,他手上的這支大軍幾乎就是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了,而兩支外來入侵勢力一旦與自己達成協議,那麼自己就可以扮演一個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的功臣。有了如此實力,要扶昌邑王爲皇帝簡直輕而易舉,而到時候年幼的昌邑王登基,這大漢等於是自己說了算。而且有了昌邑王這個身份,大漢內部幾乎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
李廣利也不得不承認,烏維這個想法確實很厲害,僅此一條已經打破了匈奴人的一貫思維。以往數百年中,匈奴人即便在最強盛的時候,也只知襲擾邊郡和掠奪,所求的不外乎牛羊金銀和奴隸。可現在的烏維知道扶持一個聽話的皇帝來間接掌控漢朝了,兩種手段從本質上已經天差地別。
只是李廣利不知道,這條計策並非烏維所想,而是眼前這個何師道獻策。而何師道也不知道,其實霍光現在對匈奴也是這樣的想法,而霍光所做的還要更加領先一步。
“這件事.....太過重大了,容我考慮兩日......三日後我答覆大單于。”李廣利沉默了許久,最後他沒有立刻下決定,也沒有回絕何師道。不過當何師道聽到李廣利最後大單于三個字時,臉上不由得揚起了自信的笑容。
“相信將軍會做出明智的決定,那麼師道便敬候佳音了!爲了以示誠意,師道這三日會留在膚施城中,而大單于也會暫停三日攻城。”何師道對着李廣利躬身一拜,不僅言語真誠,更是付出了實際的行動。
“來人,帶先生下去休息。先生是本將軍的貴客,不可怠慢!”李廣利對着屋外的親兵吩咐道。
這一夜的膚施城異常平靜,連城外的匈奴大軍也全部退回了大營,讓早已疲憊不堪的漢軍終於找到了一絲喘息機會。
因爲戰事的原因,消息阻塞滯後,到現在李廣利和烏維衛右渠等人,其實都還不知道大漢內部勤王與清君側之事,在他們看來河西霍光的大軍被安息牽制,幽州荀彘六萬大軍全軍覆沒,北方路博德十幾萬大軍又被擊潰,短時間內大漢根本難以再湊出一支五萬人以上的軍隊了。而這些想法他們早在入侵之前已經推演過無數次了。
只是再完美的推演終究只是一種假設,這些人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在大漢帝國的西南和東部,有些人在他們入侵開始那一刻已經在準備軍隊和物資了,而除了霍光的大軍,另外兩路清君側之軍已經行軍過半,再有半月便可抵達長安了。這還是因爲兩支軍隊多爲步卒,若是騎兵恐怕已經出現在長安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