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瀍(chan)水河畔,朁(qian)亭。
深秋的北山已經披上了一層厚厚的橙紅色盛裝,山林裡瀰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北疆軍的一屯士卒趴伏在枯黃的深草裡,透過濃密的樹叢,靜靜地望着山下的馳道。
隊率大黑揹着戰刀,手裡拎着一柄短戟,慢慢走在鬆軟的草地上。山風輕輕拂過,落葉飄搖而下,幾片紅葉悄悄擦過大黑的面頰,然後懶洋洋地飛旋着隨風而去。
大黑停下腳步,擡頭看看蒼天的大樹,看看滿目飛舞的枯葉,心裡沒來由地顫抖了一下。黑山這個時候也應該是滿山的枯葉了,山中的妻兒如果還活着,現在應該在山裡尋找過冬的食物。她們還活着嗎?還能活到現在嗎?我還能看到她們嗎?她們是不是也象自己一樣,經常在夢裡想着幾年都杳無音訊的親人?
三年多了,自己跟着豹子大人南征北戰,一直打到了大漠。戰打贏了,也打完了,本來以爲可以回家了,可以到黑山找到自己的妻兒一起回家了。誰知道一口氣沒歇,又跑到了洛陽,跟在徐大人後面攻打叛逆,護衛京畿。自己過去是黃巾軍,是大漢的叛逆,所以自己一直認爲叛逆就是黃巾軍。但這次打的叛逆卻不是黃巾軍,而是各地的郡國兵。爲什麼打了這麼多年仗,死了無數的兄弟,大漢沒有安穩下來,反而越來越亂了?爲什麼現在連各地州郡的大人和士卒們也成了大漢叛逆?各地舉兵起事的黃巾軍是叛逆,各地攻打洛陽的郡國兵也是叛逆。大漢叛逆這麼多,那這仗要打到哪一天才能結束?我是不是要死在戰場上,再也看不到我的妻兒了?豹子大人曾經說過,打下了大漠,天下就太平了,但現在距離征服大漠已經一年了,爲什麼天下還是不太平?現在甚至連京都洛陽都開始打仗了?豹子大人,你是不是也在騙我?
大黑低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駐着短戟,蹣跚向前走去。
臥倒在草叢裡的士卒看到他,微笑示意。
大黑在他們的眼裡,那絕對是一個彪悍的勇士,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將,更是一個戰功彪炳的英雄。大黑過去是黑山的黃巾軍,後來隨李弘到西涼抵禦鮮卑人的入侵,當年薄落谷大戰,他隨鮮于輔、顏良在大青山阻擊鮮卑大王和連的鐵騎。那是他第一次參加戰鬥,也是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激戰,從此後,他就再沒有懼怕過。無論多麼激烈的戰鬥,他都沒有絲毫的懼色。每次他都衝殺在前,以命搏命。
他不識宇,能做上隊率,靠的就是身上的傷疤和軍功。他的士卒曾經問他,大人蔘加了那麼多激烈的大戰,活下來的秘訣是什麼?大黑說,我想回家。要想回家,就要保住這條命。要想活下去,就不要怕死。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着回家。我想回家,所有我不怕死,所以我活到現在。
大黑有四十多歲,皮膚黝黑,鬢毛有些爽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不少。大黑是個忠厚的人,對部下非常好,上上下下都很尊敬他,許多軍司馬、軍候看到大黑,都主動和他打招呼。這除了大黑的驍勇善戰和與世無爭的憨憨脾氣外,最重要的是因爲他認識驃騎大將軍。當年李弘送給他的那雙戰靴,雖然已經穿壞了,但他還是擦洗乾淨,珍重地留了下來。許多士卒都笑他,一雙破靴子,還留着幹什麼?直到有一次驃騎大將軍巡營,親自跑到大黑這個隊裡,和大黑說了半天的話,又留在軍帳裡吃了一頓飯,大家才知道大黑竟然認識驃騎大將軍,而且兩人關係還不一般。這雙戰靴就是當年驃騎大將軍送給他的。
大黑走到什長啞巴的後面,順着他的目光向遠處望去。
啞巴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道:“虎頭將軍帶着人馬在東面的馳道上伏擊敵人,卻命令我們窩在這裡看熱鬧,這根本就是瞧不起我們上曲嘛。”
大黑笑笑,仔細聆聽了一下遠處的動靜。陣陣山風裡,隱隱約約傳來幾許戰鼓和廝殺的聲音。
“你急什麼?等一下敵人堅將不住四散潰逃後,我們就可以在這裡大顯身手了。”
“我們不過就是抓抓俘虜,有個屁的功勞。”啞巴不滿地說道,“軍候大人一定把軍司馬大人得罪了,否則我們怎麼會埋伏在這裡?”
大黑笑道:“你話真多,你小時候做啞巴有這麼吵嗎?”
“來了……來了……”兩個隱藏在大樹上瞭望敵情的士卒突然現身,“大人,我們看到敵卒了。”
大黑眯着眼睛向遠處看看,揮手說道:“人多嗎?是零散隊形還是整齊隊形?”
“三三兩兩的,越來越多……”
“再看……”大黑說道,“看到敵人大隊人馬往回撤時,再告訴我。”
啞巴急了:“老黑,現在不抓?給他們往後逃?”
“後面還有我們的人,他們跑不掉的。”大黑笑道,“這些都是臨陣脫逃的普通士卒,抓不到什麼大官,等敵人大隊人馬開始潰逃時,我們再衝。抓到敵人的軍司馬、軍候,要比抓一個一百個士卒的獎賞都要多。再等等。”
有些急不可耐的士卒坐了起來,嘴裡罵罵咧咧的,一副要立即衝出去拼命的樣子。
大黑急忙跑過去,一人一腳,把他們全踢趴下了,“都給我趴好。下面又不是成羣的大美女,你們急什麼?”
“大人,如果我抓到一個大美人,你是不是賞給我?”一個強壯的士卒笑着問道。
大黑嘿嘿一笑,劈手給了他腦袋一下,“做夢去吧。”
北軍士卒一邊恐懼地叫喊着,一邊亡命奔逃。一個個狼奔豕突,狼狽不堪。
馳道上的逃卒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但大黑就象睡着了一樣,視而不見,任由成百的敵卒倉惶而逃。
“大人……”啞巴壓低嗓門,焦急萬分。一百名士卒的眼睛此時不是盯着下面馳道上的敵人,而是看着站在濃密樹蔭下的大黑。再不下令,敵人就要跑完了。到時連俘虜都抓不到了,這跑過去的可都是賞錢啊。
急促的鳥鳴聲從蒼天大樹上衝天而起。
大黑心神俱震。巨大的興奮感霎時掠過全身,他用力舉起了手中的短戟。
一百士卒幾乎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兩名長矛手在前,兩名戰刀兵分居左右,弓箭兵居中,二十個戰鬥隊列一字排開,蓄勢待發。
大黑神色平靜,大步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士卒們高舉武器,緊隨其後。
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向山下衝去。
馳道上的北軍逃卒突然發現了山上的伏兵。隨着一聲驚天慘呼,逃兵慌不擇路,一鬨而散。
兩百多步外,一隊大約百十人的整齊隊伍也發現了正在飛速下山的伏兵,撤退速度驟然加快。其中幾十匹鐵騎衝在最前面。
大黑和自己的百名士卒開始小跑。
過去做黃巾軍的時候,大家不管是伏擊還是正面對敵,都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抱着武器狂奔。結果還沒有對陣,自己就已經力竭了。那時不要說應戰,就是站立都困難,所以一招就死,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到了晉陽大練兵的時候,大黑才第一次知道了還有保持作戰體力這回事,這時他才明白爲什麼黃巾軍打不過朝廷的北軍,原來當一個普通士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學習許多殺人保命的本領。比如大家要學習各種各樣的戰鬥隊列,要默契配合,熟練運用戰鬥隊列殺敵,弓箭手要學習目測距離,辨別風向和風力。斥候兵要學習的本領就更多了,不過一般士卒也做不了斥候。
距離馳道八十步。
“殺……啊……”大黑舉起短戟,回首狂呼,聲嘶力竭。
一百名士卒齊聲狂呼,突然猶如脫繮野馬一般,以驚人的速度向山下狂奔而去。
大黑迎面挑殺一名躲閃不及的敵兵,接着把那名敵兵連人帶矛撞得騰空飛了出去。
戰馬奔騰,鐵騎疾馳而來。
大黑戟指敵騎,縱聲狂吼:“列陣……列拒馬陣迎敵……”
百名士卒面對狂奔而來的鐵騎,毫無懼色,個個殺聲如雷,奔跑如飛,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短短時間內搭建了十個小型拒馬陣。兩陣一列,縱橫交錯的五列十陣立即封鎖了馳道上的任何一絲縫隙。
“堵住馳道,給我堵住馳道……”大黑在陣中一邊奮力奔跑,一邊揮舞着短戟興奮狂呼,“兄弟們,今天開葷了,開葷了,殺……給我殺……”
聲若奔雷,勢若雷霆,鐵騎殺到,彪悍的戰馬騰空而起,對準這些看上去不堪一擊的戰鬥隊列狠狠地撞了過去。
“殺……殺……”北疆將士士氣如虹,一往無前。
“噗哧……噗哧……”一支支長矛毫不留情地插入了一匹匹戰馬腹中,戰馬慘嘶,紛紛栽倒,馬上騎士還沒有站起來,就被更多的武器斬殺得血肉模糊。隨之吏多的戰馬衝了上來,更多的騎士連同他們的戰馬象騰雲駕霧一般以千均之力砸進了陣中。北疆士卒就象池搪中濺起的水珠,一個個四射而起,殘肢斷臂連同淒厲慘叫霎時間漫天飛舞,殷紅的鮮血橫貫長空,血腥而慘烈。
大黑躲閃不及,被一匹強橫的戰馬撞向了空中,他在身體失去平衡之前,用盡全身力氣,一戟插進了敵人的咽喉。隨着一聲撕心裂肺般的驚天慘嚎,短戟洞穿了敵人的脖子,硬是把頭顱橇離了敵人的身軀。
你就是有天下最厚的鎧甲,老子也要把你的頭砍下來。
“啊……啊……”大黑髮瘋一般地吼叫着,盡情發泄着心中的狂喜,然後一頭栽到了馳道旁的草地上,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大人……”
敵騎驚呆了,恐懼而驚駭的喊聲響成了一片,剩下的鐵騎士卒全然不顧死活,猶如颶風一般呼嘯而來,一擁而上。
啞巴連滾帶爬,奮力衝向了地上的屍體,其興奮的吼聲就象深夜裡的野狼一樣讓人毛骨悚然,“砍下他的頭,砍下他的頭……”
北疆士卒早就殺紅了眼,一個個象嗜血的猛獸,死命向人堆裡扎,諸般武器傾泄而下,“殺……殺……”
雙方爲了搶一個人頭,霎時間失去了理智,沒有人再顧及自己的生命。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把那個粘在脖子上的人頭搶到手。搶啊……
大黑艱難地翻了一個身,張嘴又吐出一口血,他惡毒地詛咒了兩句,然後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
一個敵兵憤怒地咆哮着,高舉戰刀衝了上來,“我要殺了你,剝了你的皮……”
大黑大爲驚駭,手腳並用,拼命地向馳道上逃去。他看到了一個死去的部下,那是個弓箭兵,被敵人砍去了腦袋,腦袋就掛在脖子上,褐色的血象泉水一樣往外噴射。大黑縱身撲了上去,身後的追兵趕到,一刀剁下,“當……”一聲巨響,大黑高聲慘呼,嘴裡的鮮血頓時箭噴而出。大黑背上的戰刀擋住了敵人必殺的一擊。
“老子殺了你,殺了你……”大黑一邊憤怒地吼着,一邊手忙腳亂地從弓箭兵的背後拽出了弩弓,翻身就扣動了扳機,“老子殺了你!”
那追兵正要一刀剁下,不料大黑手裡憑空變出了一張弩弓,三支犀利的弩箭霎時洞穿了他的身體,強勁的衝擊力頓時把追兵帶得倒飛而出。
“殺,殺,老子叫你殺……”大黑擦了一把嘴裡的血,爬起來,對準敵人的頭顱就是一刀,“老子叫你殺……”
大黑一手拎着血淋淋的人頭,一手駐着戰刀,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仰着脖子,竭盡全力,象野獸一樣嚎叫起來,“求援……求援……”
“咻……”
一支鳴鏑厲嘯着射上了半空。
夕陽如血,長刀如虹,鮮紅的血珠順着刀鋒點點滴落。
顏良駐馬立於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冷目四顧。
斥候飛馳而來,“大人,劉靖於朁亭中伏,全軍覆沒。”
顏良冷聲問道:“長水校尉劉靖呢?”
“被我們殺了,是左部上曲的隊率大黑殺的。”
“這個老傢伙……”顏良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他還活着嗎?”
“受了點傷。”
顏良點點頭,然後看看身邊的朱儁,問道:“大人你看……”
“董卓聽信了毋丘毅的謊言,以爲李儒死於你半夜襲營,所以他急怒之下,一時大意,派劉靖先行支援,結果被我們撿了這個便宜。”朱儁疲憊不堪地說道,“這裡距離孟津只有四十里,逃兵又多,董卓必然會得到消息。我看,夜襲孟津還是算了吧。”
顏良沉聲問道:“孟津和小平津怎麼辦?我的部下不救了?”
“董卓一旦醒悟過來,必定要集中所有兵力搶奪畢圭苑。畢圭苑一失,董卓的大軍就失去了糧草,這對他來說,是個災難。他要想在洛陽堅持下去,只有擊敗我們,再把糧草搶回去,或者把我們趕去洛陽,再次南下擄掠。”朱儁說道,“因此,從明天開始,董卓要對我們展開瘋狂攻擊,所以我們今夜必須退到伊水河南岸。以伊水爲依託,阻擊董卓,以便給毋丘毅和田疇騰出足夠的時間,把囤積在畢圭苑的糧草輜重全部運到滎陽。”
顏良皺皺眉頭,低聲問道:“大人,我們要放棄洛陽城?”
“放棄。”朱儁堅決說道,“我不能讓洛陽毀在我手上,更不能讓洛陽毀在董卓手上,所以只有放棄。”
“我的部下怎麼辦?”
“將軍可以派人秘密潛伏到孟津和小平津附近。待董卓率軍撤退,立即聯繫吳雄和項澄,讓兩位大人趁着董卓和我們在伊水大戰之際,帶着北疆軍從北邙山方向撤到虎牢關。”朱儁說道,“把孟津和小平津讓給袁紹,他如果不派人死守,他今年冬天就不要過日子了。”
顏良猶豫了一下,是放棄孟津和小平津?還是把吳雄和項澄先救出來?
“好吧,聽大人的安排。”
顏良揮手對傳令兵說道:“命令諸部,立即把俘虜殺了,一個不留。”
“命令田疇,立即抽調兵力,把伊水河上的橋全部毀了,一座不留。”
董卓沉浸在失去李儒的悲痛中,整日呆坐在大帳內,誰都不見。
他和李儒亦師亦友幾十年,感情非常深厚,彼此間信任無比。李儒的突然死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田儀悄悄走了進來,輕輕說了一個更壞的消息。
劉靖死了,全軍覆沒。劉靖追隨了董卓二十多年,對董卓忠心耿耿,是董卓最爲信任的幾個兄弟和部下之一。
董卓如遭重擊,再也抑止不住心裡的痛苦,淚水奪眶而出。
“急書牛輔、樊稠、呂布、胡軫,速速率軍回援洛陽,誅殺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