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記》
幽州,右北平郡北境,盧龍塞。
盧龍塞原名鬆亭關,始建於漢初,是大漢鎮守北疆,威懾鮮卑、高句麗、扶余諸國的要衝,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十年前,大漢中興第一名臣,海內人望的晉陽侯李弘,便是發跡於此,從盧龍塞開始了他縱橫天下的一生。
自大漢平定北疆後,這個夕日的天下雄關逐漸成了漠北、遼東與中原諸郡的交易集散地。南方的茶、鹽、絲綢、布匹、器皿,東方的皮草、金銀、野味、藥材,北方的駿馬、牲畜、幹菇等貨物紛紛在這裡匯聚。盧龍塞久歷戰火,不斷擴建,成爲一個大城的模樣,在北疆平靜後,逐漸吸引了大量人口匯聚,此時已經從單純的軍事要塞變成爲人口衆多的通都大邑。時人評盧龍塞曰:“內拱雄關,北望燕山,居表裡之間,方圓十里,龍盤虎倨,屹爲形勝”又曰:“四方商賈輻輳,流移駢集,往來千里間,望爲樂土”。
當年李弘初到盧龍時,所見到的由三道城牆構成的“日”字形的防禦體系,如今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規模更加宏大的“回”字型城牆,至於兩邊山上的城牆,更是綿延了近三百里。當年的作爲第一道防線的輔牆和外圍主牆,如今已經被修建成爲高六丈,寬三丈,長五百丈的外牆。牆外是外城,主要是民居與市集;牆內則分爲兩邊:東面散佈着軍營、馬廄、工房與各種倉庫,西面則是官署、官學和驛館。城內原來的盧龍樓已經拆除,舊址附近建起了與外牆等高的內牆,內牆之中除了設有度遼將軍行轅和盧龍塞都尉治所外,有很大一部分被改建成爲晉陽侯與長公主的別業,建有庭臺樓閣與花園。
盧龍塞外城,鬧市之間,有一家著名的“天馬客棧”。
這座客棧的店東是鮮卑拓拔部人,單名一個輝字。拓拔輝八年前帶着幾張獸皮來到盧龍塞白手起家,憑着鮮卑人特有的韌勁和盧龍塞繁榮帶來的東風,將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如今他在盧龍塞外城最繁華的街道上佔了三個兩層店面,往來盧龍的鮮卑各部客人,大都願意在他的天馬客棧裡歇腳,順便享受大鮮卑山特有風味的美酒和燒烤,交流下天南海北的所見所聞。旺盛的人氣和周到的服務,也吸引了不少中原和遼東的客人停留此地。
此時,拓拔輝店主正笑眯眯地走出店門口,張開雙臂,迎向一個風塵僕僕卻滿面紅光的老頭。
“祝蘑菇豐收!我的兄弟。”
“乾肉滿倉,一路過來還順利吧?”
老頭和店主親熱地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肩膀,相攜進店後,在一個雅間坐下,屋裡早準備了美酒和幾大盤牛羊肉之類的下酒菜。分賓主坐下後,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起天來。
來訪的這個精神頭十足的老頭,是拓拔輝同部族裡的好友,單名一個魁字。拓拔魁常年從事南北馬匹販運,多年來積下不小的財富,手下馬隊有幾十條鮮卑好漢幫襯,見識廣,朋友多,爲人豪爽,武藝高強,在拓拔部內人望很高。
兩人寒暄了幾句後,拓拔輝問道:“你這次帶了多少馬匹來?”
“一共一百匹,嘿,都是三歲口的好馬!”拓拔魁談到自己營生,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今年天馬神庇佑,沒災也沒病,這些馬崽子美美地吃了半年草,長得一個賽一個結實,摸樣漂亮,肩高腿長,跑起來象風一般,只要再稍微調教一下,比大宛馬都不次……”
“好啦好啦,說到這個你就住不了嘴,你這次來,不會就爲販你這些寶貝的吧?”
“哦,這次順道還送了咱族裡十幾名後生來進學堂。現在的小崽子,到了歲數就不願意呆在草原上找食啦,一個一個伸着脖子都想往城裡跑。可有什麼辦法?官學每年定的人數就這麼些,除了頭人的孩子,其他當然得摘聰明的!選不上還有人躲在帳篷裡哭,他奶奶的,咱天馬神的子孫,向來是流血不流淚!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說到此處,拓拔老頭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很不以爲然的神色。
拓拔輝笑罵道:“你個老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家那個小仨,不就是在盧龍塞讀了幾年官學後選進講武堂的麼?現在出息大了,聽說都當上都伯啦,是麼?”
“是牙門將!”拓拔老漢說到兒子,頓時下巴擡得老高,鼻孔出着粗氣,嘴巴都快咧到耳朵邊,“小仨前幾天剛傳消息回來,他現在在徵西軍裡乾的不壞,手下已經掌着幾百人馬,砍得人頭幾匹馬都掛不下,好孩子!沒丟咱拓拔部的臉!”
“恭喜恭喜,那真是了不得。牙門將再往上升一些,可不就是兩千石的都尉了吧?咱這盧龍塞裡裡外外這麼大的局面,主官也就是個都尉。等小仨回來,我們這些長輩怕是要叫他大人了!”
“哪能呢,就算他以後當了將軍,不還是咱拓拔部出去的小崽子麼?要是敢見人拿大,看我這當爹的不拿馬鞭抽他!”拓拔老漢一邊吹着牛一邊心想,兒子當了朝廷命官,將來只怕是抽不得了,管他咧,反正兒子有了出息,自己在族裡也大有面子。於是痛快地喝了口酒,抹抹嘴,湊近拓拔輝低聲道,“還有件事兒,我聽說……那位大人現在是不是住在城裡?”
拓拔輝笑道:“你消息倒很靈!那位大人是夏天最熱那陣回來的,在盧龍塞已經住了幾個月啦,這次還帶來了幾位夫人和小公主。”
“呵,那可真是……”拓拔老漢興奮地搓着手,“要是能拜見他老人家,當面磕幾個頭,那我可就沒白來了。”
“哈哈,尋常人哪見得到他老人家的面,幾大部的大人去求見都被擋了——說是不再過問國事。不過我倒是聽說,那位大人來了之後就經常去梅樓(建造在梅山上的箭樓)遠望,你要有這份心,就衝着梅山磕頭吧。”
梅山,梅樓。
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此時正站在樓上,身着布衣,一手扶着護欄,一手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女童,默默地望着遠方雲生雲滅。
“爹爹,您天天來這看雲,有什麼好玩呀,平兒覺得好沒意思呢。不如帶平兒去騎馬吧?”
男子的臉上露出了寵溺的表情,颳了刮女兒秀氣的鼻子,“昨天不是剛騎過麼?你娘讓你好好學禮儀文章,要有個公主的樣子,你怎麼整天想着玩呢?”
小女孩被父親“教訓”,大眼睛裡頓時起了霧氣:“但是,但是,秀兒姐姐當了皇后,不也一直玩呀?在長安的時候秀兒姐姐還教平兒騎馬呢,那匹紅紅的小馬好漂亮,可是娘不讓平兒帶回晉陽呀,可惱人了。”
“哦?秀兒還是這麼胡鬧?那你就學學雯兒嘛,女孩子要文靜一些。”
“不要!”
父女兩正說得高興,從樓下走上來一個侍衛,在兩人背後單膝跪地說:“稟侯爺,河西鮮卑步度更,北部拓跋韜,東部柯比熊和南部射虎這幾位大人又在府外求見,說此來不談國事,只想當面跟侯爺敘敘別情,說說家事。”
“這幾個傢伙,還真是不死心哪。”男子揮了揮手,“不見,就說我偶染風寒,身體不適。等我養好了病再說。”
侍衛依言而去,男子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小兒輩在西域攻城略地,皇上又要南下掃討餘孽,看來把這羣養尊處優的傢伙嚇得不輕哪。其實要賣乖的話,來找我幹什麼?直接去向皇上陳情不是更好,這羣人啊,總是目光短淺!”
“目光短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否則大漢又怎麼能如此輕易震住他們。”樓梯上傳來一把好似不帶人間煙火的輕柔聲音。
“娘!”小女孩趕快從父親身上爬下來,跑到一箇中年美婦的身邊撒嬌道,“平兒沒有偷懶哦,那幾篇文章今天都有背!”小女孩狡猾地轉着眼珠,背是背了,可沒說一定有背熟哦。
美婦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對男子道:“夫君,難道你真的再也不問國事?你的身體這幾年休養下來,可是好得多了。皇上他們還年輕,現在江山未平,兵戈四起,這大漢朝總還有要依仗你的地方啊。”
“我知道你還放不下。”男子將妻子擁入懷中,沉聲道,“可是我胯下馬掌中槍,已經全部交到年輕人的手裡啦。將來能做成什麼樣,就看他們的作爲了。我這的一輩子的戎馬生涯,已經得到了傳承。”
“若是皇上下旨讓你起復,那又如何?”
“呵呵,皇上雖然年輕,卻是個聖明之主,他自然能瞭解我的想法。我們現在在北疆悠閒度日,順便鎮鎮牛鬼蛇神,便是盡了本份了,至於將來……”中年人撫mo着妻子光滑的側臉,笑道,“蕭兒,我倒希望你能爲我多生幾個孩子,我們一大家子快快樂樂,那不是很好?這個天下的擔子,就讓年輕人去抗吧!”
這個曾經掌握天下大權數載的美婦,聽了丈夫的話,就如同一個小女孩般羞紅了臉,整個人埋進了丈夫的懷裡,是啊,只要能和夫君一起,自己就滿足了,國事天下事,就交給朔兒去操心吧,他現在如此年輕有爲,自己也能夠向那苦命的弟弟交代了。
西域,烏孫赤谷城東南百里,溫宿(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溫宿縣)境內。
“殺!”趙廣將長槍扎進了對面敵將的喉嚨,順勢將其挑下馬來。麻利地抽槍,抖血後,他往四周看了看,本隊的弟兄們也大都結束了各自的戰鬥,手腳麻利的已經在捆綁俘虜,準備撤退。
這是一場幾日來很常見的遭遇戰。自十月上旬起,于闐河西岸便開始出現零星的貴霜潰兵,到了中旬時,甚至有不少規模多達百人的小股敗兵。高順敏銳地把握住了戰機,龜茲戰局有變!他與關平合計後,派趙廣等人以八百騎爲單位,分幾路截殺這些敗兵,抓獲俘虜,以獲得貴霜人大軍的動向,伺機追亡逐北。
拓拔封打馬過來,施禮道:“大人,這一股貴霜人共二百七十六人,業已全滅,殺二百七十,俘六,附近方圓十里已經沒有敵兵蹤跡。俘虜裡除了有個品級不低的軍官,還有幾個被大軍脅裹的溫宿人,帶回去應該有些收穫。請大人示下!”
“很好!”趙廣點點頭,“簡單打掃一下戰場,老羅你領一隊人先把這些俘虜送回大營。”
羅安答應了一聲,把戰刀抗上肩頭,悠閒地說:“這些貴霜崽子如今一撥一撥地往西面退,看來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
“是啊,看來龜茲之戰,大漢終於是贏下來了。”趙廣看着遠方,心中激盪不已:前方的戰局究竟如何?貴霜人是不是徹底敗下來了?如果現在就能摸清貴霜軍主力的動向,那該有多好,就能馬上爲死去的袍澤弟兄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