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記》
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向北千餘里,即達伊吾。伊吾地宜五穀、桑麻、葡萄。其北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大漢經營西域時,曾數次屯田於此,後國力衰退,退守玉門關,富饒的伊吾,才落入了車師後部手中。
子時,建築在伊吾平原腹地的車師大營,已經不復白晝的喧囂。車師國自孝武帝經營西域以來,與大漢交往密切,數次歸附,風俗文化無不受到影響,此處的車師軍營格局佈置,大致也與大漢無二。連綿數裡的營火,顯示出大營廣闊的規模。
一隻飛鳥飛過連綿的大營,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山頭上,想找一處樹杈休息。它剛要落下,卻驚奇的發現眼前的並不是什麼樹林,而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馬,刀槍林立,肅穆無聲。它顯然並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鬱悶地叫了幾聲,盤旋着飛走了。
“這賊鳥,叫喚恁的難聽,深更半夜也不找地方挺着去!”龐會嘟噥着,仰頭喝了一口禦寒的燒酒,把皮囊遞給一邊的李信,李信喝了一小半口,見身旁的趙廣已經瑟瑟發抖,忙把皮囊塞給他,命他多喝幾口。轉頭對龐會說:“奔馳兩個時辰,人疲馬乏,又呆在這裡吹冷風,再這麼等下去,將士們沒開戰就要凍僵了。時辰已過,拓拔都侯怎麼還不來,莫非出了什麼事?”
“不會,瘋子(拓拔封)有什麼本事我最清楚。今天晚上的風這麼大,不放把火燒他奶奶的還真是可惜。老李,叫弟兄們輪流下馬活動下手腳,別真凍僵了。再等一等。。。。。。”李信剛要答話,前面的士兵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來了!”“快給拓拔都侯讓路。”果然,不多時,滿身血污黃沙,模樣有些狼狽的拓拔封到了跟前,落馬就拜,“屬下來遲,大人饒罪。”
“好兄弟,快快請起。”龐會趕忙下馬攙扶,關切地問道,“掛彩了?重不重?”
“沒事,都是車師的狗血。斥候隊來此一路上端掉明哨兩個,暗哨三個,斬首三十五級,人畜不留!本隊只有兩人受了輕傷”拓拔封驕傲的一笑,見龐會和李信等人一臉期盼的神色,忙道:“屬下已經到此一個時辰,先是繞營打探,後來偷摸進去抓了一個活口。虛實已經打探清楚,此營方圓數裡,宿有萬人,門開四方,阡陌溝通,佈局與漢制大致相同。”說着掏出一卷羊皮展開,上面的草圖已經把大營大致的結構標畫清楚。
龐會接過粗粗一看,大爲滿意,向李信使了個眼色,李信會意接過圖,去向軍官們佈置突襲的具體安排。龐會拍了拍拓拔封的肩膀,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好小子,做的漂亮,哈哈,真給老子長臉,這次記你首功!那車師小王的王帳在什麼位置?有沒有查到那幾個烏孫貴人的住處?”
“車師王納提的王帳在大營正中,營內各條大道彙集之處。烏孫貴人似乎來的甚爲隱秘,屬下抓的那個兵卒毫不知情。”拓拔封沉吟了一下“但屬下揣測,車師王既然不想聲張,那必然會把貴客安排在自己王帳附近休息,以免走漏風聲!”
車師大營,王帳附近,一處舒適的小帳中。
“唉”海雅最近的心情很煩躁,常常徹夜無法入睡。半夜起身,喝着自大漢交易來、烹煮的甚爲可口的茶湯,兀自想着心事:現如今,自己在烏孫地位仍舊尊崇,在子民中也廣有聲望,可這樣的體面還能保持多久呢?曾經強盛一時的烏孫國,自兩百年多前分爲大、小昆彌起,國力可謂每況愈下。自己這支名爲大昆彌(烏孫王稱爲昆彌),卻因王室乃漢朝公主之後,從分國起便得不到民心。在大漢勢力退出西域後,更是逐漸勢微。這些年本支人丁不旺,子民四散,已逐漸淪爲小昆彌的傀儡。比如此次與車師會盟商討聯合抗漢,也是被小昆彌樂光靡裹挾而來,身不由己。今日白天飲宴時,樂光靡與那樣貌委瑣的車師王交談之際,頻頻向自己投來曖mei的目光——未嘗不是抱有趁此機會用自己與車師和親,順便一統烏孫國的心思。海雅無奈地想,自己平日爲家族存亡費盡心思,自忖文才武略也不輸男兒,末了還是這樣一個收場。倘若生來不是女兒身,命運是否會大有不同呢?
女孩兒正自憐自艾之際,忽然聽到外面有嘈雜之聲,心裡更是不爽,便吩咐帳口的侍女說:“阿葡,出去看看,外面那些車師人這麼晚還在鬧些什麼?”
“哦。”貼身小侍女阿葡正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答應了一聲,正摸索着帳門時,一個烏孫侍衛突然連滾帶爬地撞進帳來,帶着哭腔喊道;“夜襲,快。。。。。。”話沒說完,人就軟倒下去,背後插着一支羽箭。“啊呀!”小女孩受了太大驚嚇,一下子縮到了角落裡,瑟縮抽泣起來。“阿葡,別怕。”海雅鎮靜地走到侍衛身邊,蹲下身子,仔細看了看那支羽箭,“恩,沒錯,這是大漢的箭。”
趙廣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從小練武,打熬力氣,他沒覺得累;冬練三伏,夏練三九,他沒覺得累;隨軍出塞,風餐露宿,他從沒覺得累;甚至剛纔冒着風沙奔襲近百里,他也沒覺得累。
但是現在,他卻真真切切的感到累了——累到幾乎連手臂都擡不起來。但是他的手臂卻不能停,也停不下來,雙手繼續機械的揮舞着長槍,準確無比的扎進對面敵人的咽喉。從闖入敵營到現在,這是第幾個了?二十個?三十個?他無法計算。他只清楚地記得他殺掉的第一個敵人:那是一個臉圓圓胖胖、甚至有幾份可愛的車師哨兵,帶着一臉朦朧茫然,望着衝入營門的敵人,還沒等他做出反應,便被趙廣一槍挑飛,隨後被鐵蹄踐踏而過。。。。。。隨後的殺戮,似乎就只是作爲戰士的本能了。
“四十二個!”羅安一刀劈翻一個從營帳裡探出半個身子的車師人,另一隻手繼續用火把把營帳點燃。平時總是有些懶散的羅安,一到戰場上,精神抖擻的象另一個人。背後本來掛着的滿滿兩壺羽箭,已經射得沒剩幾支,他乾脆背起大弓,一邊吆喝,一邊揮着環首刀廝殺,衣甲和毛髮已經被鮮血染紅,整個人如同殺神一般。士卒們也紛紛學着他的樣,一邊點燃着營帳,一邊無情地砍殺着逃生的車師人。
趙能跑到趙廣身邊,小聲提醒,“大人,騎都尉(龐會)的命令,是無須多取首級,只要一邊放火,一邊儘快突襲車師王帳即可。我部現在雖然士氣可用,但將士身心已疲,不能在這裡多耽擱了!”
趙廣頓時醒悟,高聲呼喝,“衆將士聽令!無須多取首級,同本官一起突擊車師王帳啊!”說罷一馬當先,往着大營深處衝去,衆騎聽了,也不再戀戰,紛紛跟上。
龐會與李信定下的,乃是一個“八路並進”的策略,八百多騎共分八隊,兩隊衝一門,進門後分兩路向中心進發,一邊突擊,一邊放火喊殺,大張聲勢,引起混亂,讓敵人無法知道漢軍人數虛實,更無法組織反擊。等到他們醒悟過來,整個大營已經被點燃,而車師王帳若再被攻破,整個大營也就隨即崩潰。
“速度!此戰最重要的是速度!”趙廣的腦中不斷響起龐會的囑咐,一意向前,胯下的戰馬彷彿也知道主人心意似的,撒開四蹄,如風一般奔馳。不多時,進入一片開闊之地,一頂華麗巨大的營帳出現在他的眼前。此時距離漢軍入營,已過半刻時間,已經有不少車師兵被首領們動員起來,武裝了自己——雖然不敢直接去阻擊敵人,但是保護王上安全卻不敢落後。此時已有數百人聚集在王帳周圍,聽着幾個軍官模樣的人指揮,亂哄哄的列隊,甚至已經有人在佈置簡易的拒馬。
趙廣知道,形勢已經迫在眉睫:如果等這些人排好拒馬,依此以長矛弓箭拒守,本方的鐵騎短時間內毫無辦法,時間一長,等敵人再源源不斷的聚集過來,幾路漢軍就只有全滅一途。危急關頭,趙廣的內心反而平靜下來,兩軍相逢,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只有放手一搏,纔有出路!電光火石間,趙廣一夾馬腹,視那數百人如無物般衝殺過去。對方人數歲多,卻正在混亂的當口,對斜刺裡衝出的漢將並無準備,毫無阻擋的便被趙廣衝進陣中。一個衣着最爲華麗的車師人剛想命令迎敵,就被一槍捅了個對穿。一旁的敵將哇哇叫着提刀來砍,“啪”的一聲被一支羽箭穿顱而過,倒在地上。趙廣瀟灑的抽出長槍,抖手將血污甩落,橫槍立馬,高聲喝道:“爾等聚集在此,對抗天威,大漢已經知曉。現命十萬鐵騎來剿滅爾等,若不投降,繼續抵抗者,形同此人!”
車師兵中,頗有一些懂得漢話的。這些兵卒今晚又是夜襲又是火攻,受驚本來不小,好不容易鼓起的一點護主的勇氣,又被漢將踹陣殺人之威嚇散,再聽到“十萬鐵騎”“形同此人”的言語,“譁”的一聲,竟然全數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趙廣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渾身竟有鬆勁的感覺,轉頭一看,身後自己那隊騎兵已經圍攏上來,羅安舉着大弓,笑道;“大人,你那下槍術是沒得說,我這一箭也還湊合吧?”趙廣衝他笑了笑,朝趙能一拱手,“能叔,看來我們運氣不錯,得了這個大功,就請你佈置士卒搜索王帳四下吧?”
趙能看了趙廣一眼,神情複雜,包含着欣慰、責備和疼愛,也不答話,熟練地將衆騎安排下去。不多時,各騎都傳來回報:那車師王甚是狡詐,燒殺聲近時就由侍衛護從帳後逃跑,聽任士卒在那裡佈防,現在已經不知跑出多遠。衆人正在泄氣間,忽聽不遠處有人高喊,“大家快來,烏孫貴人在這裡了!”
雖然被鐵騎重重包圍,但眼前這個弱質女流卻絲毫不爲所動,舉手投足,渾似在自己家中漫步。吹彈可破的一張瓜子臉,櫻桃小嘴,賽可欺雪的皮膚,高貴典雅的氣質,配上大異中原女子的深目、紅髮、高鼻,以及一雙天空般明澈的藍眼睛,給衆人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如同寒風中的雪蓮一般,絢麗地盛開。趙廣曾讀過一本風俗志,上面談到烏孫人的相貌時寫道“烏孫氏女,深目黑醜,嗜慾不同”。如今看來,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趙廣強按住心中的激盪,舉起長槍戟指那名女子,問道:“你是烏孫人?可懂漢話?”
那女子擡起了高貴美麗的頭顱,衆人又不禁眼前一亮。只聽得一口略帶生澀、卻悅耳無比的漢話:“不得無禮!吾乃大漢解憂公主之後,烏孫大昆彌落川靡之女,海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