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科長,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西北工大。”
“哇,好牛的學校啊。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機械製造。”
“好專業,跟咱們廠特別對口啊。”
“嗯。”
“你是什麼時候到咱們廠來的?”
“1964年。”
“我的媽呀,那時候我才3歲呢。”
“嗯。”
“這麼說,你在廠裡工作了16年了?”
“嗯……”
一路上,馮嘯辰沒完沒了地向餘淳安打聽着他的私事,像極了一個充滿八卦之心的街邊大媽。餘淳安對於這個喜歡咶噪的什麼副處長真是煩透了,恨不得車龍頭一甩,把他扔到路邊去。可這也畢竟只是一個想法而已,馮嘯辰是廠裡的客戶,還有一定的級別,餘淳安可以冷着臉,但該回答的問題,總是得回答的。
到了金工車間門前,餘淳安停下了車。馮嘯辰從車後座蹦下來,饒有興趣地看着車間的高大廠房以及門前堆着的一些廢舊材料,餘淳安把車推到一邊鎖好,然後走回來說道:“馮處長,咱們進去吧。”
“餘科長,你不用叫我馮處長,叫我小馮就好了。”馮嘯辰道。
“這樣不合適吧。”餘淳安直接拒絕了馮嘯辰的客套,其中的潛臺詞可以理解爲:我跟你不熟,咱們沒必要叫得那麼親熱。
馮嘯辰心中好笑,在餘淳安面前,他其實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所以這樣上趕着去套近乎,不過就是逗逗這個黑着臉的傢伙而已。他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餘淳安爲什麼不高興,是因爲對廠裡安排他當導遊覺得不滿,還是家裡老婆給了他氣受。總之,馮嘯辰自忖沒有哪個地方得罪了餘淳安,餘淳安要給他臉色看,他可不就乾脆耍一耍對方?
“這就是金工車間,有一臺龍門刨,一臺牛頭刨,兩臺立車,八臺臥車,十四臺銑牀,兩臺鑽牀……”餘淳安像背菜名一樣地向馮嘯辰介紹着車間裡的裝備。他此前已經聽人說起過,這個什麼煤炭部下來的掛職幹部估計從來沒有下過車間,此次提出到車間看看,純粹就是來獵奇的。
餘淳安此人的確是以情商低而著稱,得罪過不少廠領導和上級下來考察的領導,所以空有一身能耐,只混到個副科長的職位。這一次,馮嘯辰向賀永新申請下車間看看,新民廠派不出其他人來陪同,這才安排了餘淳安,而這恰恰是餘淳安最反感的事情。他一向認爲車間是神聖的地方,不是公園,更不是動物園,不應該讓那些狗屁不通的領導去遊玩。
可廠長安排下來,他又無法反對,因此纔會黑着臉,只盼馮嘯辰的新鮮勁過去,就可以打道回府了。陶宇不是已經和馮嘯辰商量好了嗎,回頭就給他安排去周圍玩玩,這纔是你們這些小白臉幹部該乾的事情。
“好!”馮嘯辰對於餘淳安的心思一點都不瞭解,或者說是不願意去了解。聽完餘淳安的介紹,他莫名其妙地讚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說餘淳安介紹得好,還是有這麼多設備讓他開了眼,所以纔好。他邁步向着車間裡走去,開始一臺機牀一臺機牀地觀看工人們的操作。
“這是車螺桿,這螺桿是液壓泵上使用的。”
看到馮嘯辰目不轉睛地盯着一臺車牀看,餘淳安不得不上前解釋了一句。車牀上,工件在飛轉,車刀從工件上切下長長的切屑,在空中彎曲成螺旋狀的金屬卷。餘淳安心道,這位馮處長肯定是覺得這金屬螺旋卷挺好玩,這纔會盯了半天都捨不得挪開步子。
“嗯,要加油了。”
馮嘯辰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便向下一臺機牀走去了。
“哼哼。”餘淳安冷笑了一聲,尼瑪,什麼亂七八糟的,加油都喊出來了,你以爲你是在看足球呢。他跟着馮嘯辰走了兩步,突然心念一動,回過頭來側耳聽了聽,不由臉色就變了。
“呂攀,還不快停車!”
餘淳安氣急敗壞地衝着操作車牀的工人吼了起來。
周圍幾臺機牀上的工人都幸災樂禍地看過來,他們知道,這位名叫呂攀的青工肯定又出啥妖蛾子,讓一向黑臉的餘副科長給揪住了。呂攀這傢伙是廠裡的子弟,頂替父親的崗位進廠工作的,像時下不少年輕人一樣,呂攀學技術不用心,成天不是忙着打牌就是忙着搞對象,因爲操作上的問題,被餘淳安收拾過無數回了,只是不知道這回又是什麼緣由。
“你的機器加油沒有!”餘淳安衝到那臺車牀前,用手背在主軸上試了一下溫度,惡狠狠地問道。
“呃,忘了。”呂攀撓着頭皮答道,他的語氣倒是挺痛心疾首的,但臉上的表情則透着無所謂的意思,好像就是不小心踩了餘淳安的腳,而且還是踩得不太重的那種。
“幾天沒加油了?”餘淳安看着乾燥的主軸,恨得牙癢癢的。
剛纔馮嘯辰說了句“要加油”,餘淳安的第一個反應是理解成努力的意思,但隨即他就注意到了呂攀的車牀聲音不對,吱吱的切削聲裡間歇地伴着一兩聲機軸幹轉的咔咔聲。他不知道馮嘯辰說加油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他明白,呂攀這臺車牀絕對是有好幾天沒有加潤滑油了,也不知道機軸都磨損成了什麼樣子。
“嗯,上星期吧。”呂攀回憶着。
“呂攀,你就編吧。”旁邊一位老工人冷冷地說話了,“你那個油壺都已經乾透了,這是一星期沒加油的樣子嗎?”
“老李,你處理一下這事。這臺車牀得做保養,呂攀……你看着處理吧。”餘淳安向匆匆趕來的車間主任李敬書交代了一句,然後又狠狠地瞪了呂攀一眼,這才追着馮嘯辰過去了。
“那邊怎麼啦?”
聽到餘淳安的腳步聲,馮嘯辰回過頭,向呂攀那個方向努了努嘴,似乎是很好奇地問道。
餘淳安愕了一下,才訥訥地說道:“呃……我剛纔發現那個工人操作車牀居然忘了加潤滑油,真是混蛋!”
“是嗎?看來真的要加油了。”馮嘯辰淡淡地說道。
餘淳安就有些看不懂了,難道馮嘯辰剛纔那話真的是歪打正着,明明是說句勉勵的話,卻無意中道出了要加潤滑油的真相。可這個解釋實在太牽強了,湊巧的事情很多,但哪有如此湊巧的。再說,在車間裡說加油努力,本來就是反常的事情,理解成加潤滑油反而纔是正確的。
可如果要說馮嘯辰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餘淳安又有些不敢相信。切削的聲音這麼大,要聽出機軸幹轉的聲音,得有很豐富的經驗才行,自己剛纔不就差點沒聽出來嗎?這小子纔多大歲數,而且自稱是從來沒有進過車間,他能聽出這樣的異常?
不管怎麼想,餘淳安再看着馮嘯辰的眼神,就不再是那樣不屑了,而是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馮嘯辰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餘淳安看來都似乎藏着深意,讓他根本無從猜測。
“這是在銑鍵槽。”
餘淳安繼續向馮嘯辰做着講解,不過語氣已經不是那樣堅定了。他吃不準馮嘯辰到底需不需要自己去講解,也許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菜鳥,而是扮豬吃虎的大牛。賀永新也罷,陶宇也罷,都被這小子被矇在鼓裡了。
“技術不錯啊。”馮嘯辰擡眼看了一下操作工,不由得讚了一聲。
那操作工是個女工,或者確切地說,是個女孩子,看起來年齡比馮嘯辰還小。她面色白淨,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一頭短髮塞在工作帽裡,顯得清爽利索。剛纔那一會,她正在專注地做着操作,聽到馮嘯辰的聲音,她才擡起頭來,掃了馮嘯辰一眼,然後又低頭幹活去了。在她那一束一閃而過的眼神裡,馮嘯辰看到了一種不屑,那意思似乎在說:就衝你,也有資格評點我的技術?
“這位是……”餘淳安剛想向馮嘯辰做個介紹,卻忽然感覺哪裡不對,他愣了愣神,這才板起臉來斥道:“韓江月,你怎麼又跑到金工車間來了?”
名叫韓江月的那名年輕女工轉了幾圈手柄,把工件和刀具分開,然後才重新擡起頭來,一邊擡手拭着額頭上的汗珠,一邊說道:“我有什麼辦法,鍵槽的倒角不夠,我們裝配精度達不到,不重新加工一下怎麼辦?”
“要重新加工,也輪不到你一個鉗工來幹吧,你不會退回給銑工班來幹?”餘淳安道,他的口氣沒有像剛纔呵斥呂攀那樣強硬,顯然是對韓江月有幾分愛護。
韓江月把嘴一撅,道:“退回來還不知道是誰來銑呢,萬一又沒銑好,我們不又白乾了?也就是捎帶手的事情,我自己就給銑了。”
“不錯不錯。”馮嘯辰在旁邊拍了兩下巴掌,說道:“餘科長,看來咱們新民廠真是藏龍臥虎啊,鉗工幹銑工的活,比銑工幹得還可靠,實在是難得。”
“這……什麼,呃,不是這樣的……”
餘淳安原本想表示幾句客套,細一琢磨,馮嘯辰這話聽起來不對味啊,什麼叫鉗工比銑工幹得還可靠,這不是挖苦我們的銑工技術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