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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在工業時代展現出來的冒險精神,對金錢的渴望,等等素質中國人在改革開放之後的大批民營企業家身上纔出現過。
冒險精神是繼承自大航海時代,對金錢的渴望也算一脈相承,但更多的是新技術,新思想出現的結果。
很難解釋他們這種爲了錢一往無前,對生命安全完全無視的精神,這種心理動機是不可能單純用金錢來衡量的,應該說是出於一種對成功的渴望,隱含的心理動機則是對人生價值的追求。
老諾貝爾絕對是這種人之一。
現在朱敬倫已經想起了諾貝爾的身份,他體內的機械體完全啓動之後,大腦功能得到了完全的開發,隱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即便是最微弱的記憶,他也都想了起來,從小學時候課堂上背誦的文章和數據,到後來偶然間在街頭掃到過的海報內容,只要大腦裡有信息,現在都變成了記憶。
他記得自己曾在一個諾貝爾獎的展覽上,看到過諾貝爾的簡單介紹,其中提到了諾貝爾的父親,僅僅只有一個名字,身份上則說是一個發明家,但足夠讓朱敬倫判斷出,自己工廠裡這個諾貝爾,並不是發明火藥的那個傢伙,而是那個傢伙的父親,這個是老諾貝爾,那個是小諾貝爾。
老諾貝爾的人生經歷和冒險堪稱傳奇,只可惜他不夠成功,又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兒子,因此他的事蹟直接就被隱藏了起來。
這個人的個人品質跟任何一個成功者一樣,那就是很努力,很執着,他並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他那個年代,瑞典國家還沒有能力爲每一個人提供優質的教育,另外他跟所有創業者一樣,有一顆不安分的心,他不是一個好學生,他不喜歡學習。
他的家鄉是一個商業港口,母親孃家有一些做水手的親戚,於是他十四歲就被送去做了海員,一共做了三年水手,到過地中海,也來過東方,不過是在印度,並沒有到過中國。
三年大海上的磨礪,讓他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回到瑞典後他對繪畫和建築升起興趣,自學了一年之後,進入了斯德哥爾摩工藝學院學習,學習成績優異,拿過三次獎學金,最後還擔任了學院機械系的設計員和助教,在這裡他培養出了設計和建造的愛好。
畢業後開始創業,先是跟合夥人合作,最後自己幹。他建造過很多東西,浮橋、木房,和製造各種機牀,性能能得到公認,並且還發明出一種命名爲諾貝爾機械運動的機械技術,在這個技術上設計出了先進的碾壓機。
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在瑞典建立了瑞典第一家橡膠工廠,投身於這項新材料的研究,可是他用橡膠製作的各種產品在瑞典根本找不到市場,瑞典軍隊也買不起他製造的橡膠浮橋,日子過的十分緊張,只能住郊區最便宜的房子。
幾年之後諾貝爾迎來第三個兒子的時候,他破產了,但這種人是不容易消沉的,很快就決定去俄國冒險,在俄國統治下的芬蘭結識了一個俄國軍官,這軍官對他的發明很感興趣,將一種水雷技術引入了俄國,俄國沙皇給予了幾千盧布的獎勵,他用這筆錢開辦了一個軍用機械工廠。
三年之後老諾貝爾在俄國紮下腳跟,這纔有能力接家人到俄國跟他團聚。
他的工廠在工業基礎落後的俄國,屬於比較先進的工廠,生意發展的不錯,但是限於俄國的市場,規模並不算大,真正迎來發展的是克里米亞戰爭的爆發,俄國需要大量的軍需,他的工廠得到了大量的訂單。
老諾貝爾不斷的擴充規模,困難很多,比如被英法封鎖的俄國無法進口機器設備,幸好他自己就能夠生產,排除一切困難,僱傭、培訓基礎知識比較貧乏的俄國工人,自己生產各種設備,在克里米亞戰爭之後,他的工廠已經擴大到了一千人的規模。
諾貝爾這種組織一千人生產的管理和技術能力,在朱敬倫建立兵工廠的過程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雖然有一百個成熟的技術工人,但諾貝爾帶出來的學徒更多,水平也最高,朱敬倫爲此還給他發了兩千兩銀子的獎勵。
老諾貝爾在俄國的工廠雖然規模不小,但是克里米亞戰爭後,俄國軍方就取消了那些訂單,結果他的工廠欠下了大量債務破產了。
這一次的失敗,讓他在俄國經營二十年時間的心血蕩然無存,他自己回到了瑞典,留下三個兒子依然以技術人員的身份,在工廠中工作,試圖挽回工廠。但他並沒有消沉,回到瑞典後,依然試圖創造新的事業,開始研究火藥。
之後就被朱敬倫招募到了廣東來,一晃就是三年,這種人真的很難留住,他攢夠了錢,合同也到期了,就馬上開始經營自己的事業。
他找了三個合作伙伴,湊夠了一萬兩銀子,還想辦法從赤灣村他一個學徒家中,租到了兩畝地,可以說他開工廠的一切準備已經就緒了。
這時候他開始爲自己的第一筆生意找客戶,他盯住的依然是朱敬倫的軍隊,因爲兵工廠的關係,他跟很多軍需官都認識,不斷的跟這些人講述他將要生產的功能和品質,並且生產出了樣品,一個個給這些軍官做演示。
或者他用了一些其他的手段,總之讓軍需官將採購需求報到了朱敬倫這裡,因爲採購的不是常規用品,所以他們得特別提需求。
這是一種橡膠製品,諾貝爾的命名是,可以搭建浮橋的成套軍用揹包,這種軍用揹包,放在地上可以當作牀墊,相互之間有掛鎖可以連接在一起,充氣後就能組成浮橋,諾貝爾認爲在廣東這種河流衆多的地區,十分需要一種這樣的產品,他就是用這個產品,打動幾個同在兵工廠中工作的同事跟他合作的,甚至還拉到了二十多個學徒跟他們一起打拼。
也打動了朱敬倫手下的軍需官。
等報告抵到朱敬倫手裡的時候,他知道已經晚了,或者說就算早知道,他也無法阻擋諾貝爾這種人創業的決心和渴望,他就不是那種能夠老老實實給別人打工的人。
很快朱敬倫就接見了諾貝爾,跟他商談他的產品的問題。
諾貝爾的軍用揹包在河邊進行展示,吸引了很多人,他成功的利用揹包搭建了一座連接東炮臺的浮橋,人走在上面不夠平穩,但也不至於跌倒。
“你如果能夠改進他,讓馬車在上面走的話,我想我很樂意採用他組建一隻專業的舟橋部隊。”
朱敬倫給他提出要求。
這樣的要求大概軍需官也跟他提過了,他竟然早有準備,讓同事抱過來一些木板撲了上去,就是一座堅固的浮橋。
諾貝爾還繼續道:“我們還可以改進,給上面加一些連接木板的掛鎖,這樣我們可以在半個時辰之內,建造一座一百米以上的浮橋,這對您的軍隊作戰絕對有巨大的幫助。”
朱敬倫點點頭:“好吧,如果你的新產品能夠達到你所說的性能,我會採購三百件。”
諾貝爾的報價是一百兩,三百件就是三萬兩的一筆生意,對於這個時代的工廠來說,已經是相當大的訂單了。
看到他彬彬有禮的向朱敬倫彎腰撫胸,可轉頭就跟同伴們擁抱在了一起慶祝,完全像一個孩子一樣高興。
不由讓人感嘆,社會的進步,到底是靠技術來驅動,還是靠着這些敢冒險的企業家精神不斷的驅動呢。
朱敬倫高興不起來,他覺得他要失去了一個人才了。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中國還沒有失去這個人,他將在廣東繼續他的事業,朱敬倫失去的,只是對一個人才的額控制,只是不能讓這個人才在他的工廠裡工作了。而一個容易被控制,一個肯兢兢業業把某項工作做一輩子的人,反而很難成爲諾貝爾這樣的人。
收起略微失落的心情,他現在最要緊的,是將諾貝爾的那些同事,那一百個老技術人員留住。這些人在這裡生活了三年,工作了三年,他們瞭解中國人,對朱敬倫來說,這三年是巨大的時間成本,在浪費三年時間培育一批技術人員對本地的認識,他承擔不起這個成本。
兵工廠的負責人是威廉,他是第一批就到廣東的顧問之一,他是一個機械師,現在朱敬倫已經知道,他在瑞典的國家兵工廠中有長達二十年的工作經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他是有執照的機械師也不算說謊,因爲他確實有執照。
這是一個算不上特別優秀,但是中規中矩,尤其是能夠嚴格執行程序的古板的人,但也正是這種人能夠生產出最好的產品來,朱敬倫的兵工廠生產的大炮和步槍,至少在質量上來講,跟英國貨是沒什麼區別的。
對此朱敬倫相當滿意,他生怕後世國企那種粗製濫造的情況發生,李鴻章建造的金陵機器局中生產的武器,李鴻章的淮軍都不願意裝備,朱敬倫可不想看到這種事在自己的兵工廠發生。
所以任何方法只要能留住這些人,朱敬倫都願意,直到中國管理人員和技術工人徹底成長起來,甚至要讓他們的管理思想和工作習慣形成企業文化後,才能讓這些人離開。
“威廉,你不覺得離開一個生活了這麼久的國度,是一件很讓人惋惜的事情嗎?”
這已經不是錢的事情了,所以朱敬倫決定從感情入手。
威廉皺眉嘆道:“是的,我在這裡生活了三年了,可是我在瑞典生活了四十年。先生!”
威廉接着道:“我十分想念我的家人!”
對家的思念,是人類共有的美好情感,朱敬倫知道他無法挽留這個人了。
但還是盡了最後一次努力:“如果方便的話,十分歡迎您將自己的家人接到廣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