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數月來,太子殿下竟明顯清減了。只見他兩腮凹陷、愁容滿面,那張彷彿亙古大圓臉,再不復往日模樣,可見遭受了何等的心理折磨。但他的目光,似乎比從前更加堅定深沉了。
“情況就是這樣,”王賢輕聲稟報道:“請殿下定奪。”
“果然,還是生出了事端……”朱高熾嘆息一聲,以手加額道:“他們是要把孤,往絕路上送啊!”
“只要殿下不願意,沒人能把您逼上絕路……”王賢鬆了口氣,他真擔心朱高熾跟那些官員一起胡鬧,那可真就完蛋大吉了。
“仲德,你是否擔心,孤還會跟正月一樣?”朱高熾像一個洞悉世事的長者,看着王賢淡淡笑着。
“呵呵……”王賢笑笑,沒有否定。
“孤的決心,自始至終沒有絲毫改變。”朱高熾正色道:“只是時移世易,當時的方法,不能用在現在了。”
“是。”王賢點點頭,輕聲道:“眼下二龍相隔千里,皇上本就對殿下多有提防。若是這次殿下對那些傢伙稍假辭色,恐怕傳到北京,就成了是殿下組織煽動、以羣臣對抗陛下了。”
“嗯……”朱高熾面色發白,點點頭道:“這是犯大忌諱的事,一旦成行,一場大獄無可避免。到時候,恐怕皇上就是定都遼東,都沒人敢做聲了。”
“殿下說的是,”王賢的聲音也不禁發顫道:“恐怕皇上離開京城,就等着這場好戲呢,”頓一頓,他無比艱難道:“一如前次。”
“是啊……”朱高熾點點頭,似是譏諷似是敬畏的笑笑道:“這是父皇慣用的手法了。”
“因爲,屢試不爽。”王賢苦笑道:“這就是所謂的人性弱點了。”
“所以孤明天,絕不能答應他們。”朱高熾徹底下定了決心。
“可是殿下,他們已經瘋了,現在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哎,是啊……”朱高熾愁腸百結的揉着眉頭。
“要楸,”王賢對自己總是出餿主意,感到頗爲羞赧:“殿下乾脆裝病吧,病的神智不醒,他們也只能罷休了……”
“呵呵……”朱高熾苦笑連連道:“這未嘗也是個法子,只是爲免太……”頓一頓,他輕嘆道:“有些沒擔當了。”
“是……”王賢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既不想惹出潑天大禍,亦不想得罪了羣臣……那是太子殿下最重要的支持者啊。可是這種君臣尖銳對立的時候,除了和稀泥拖下去,實在沒法兩頭兼顧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殿下總要有所取捨……”
“讓孤再想想,再想想……”朱高熾閉上眼,深思起來……
王賢回到錦衣衛衙門,便見莫問、許懷慶,還有新任應天府尹,都已經等在他的簽押房中了。
“怎麼樣?”王賢一進來,衆人趕忙起身相迎,齊聲問道:“殿下可有明旨?”
王賢搖搖頭,在正位上坐定後,才緩緩道:“殿下還沒有拿定主意。”
“那我們明日,該如何是好?”許懷慶沉聲問道。
“這不還有時間嘛,再讓殿下好好想想。”王賢看看衆人道:“諸位可做最壞的打算,一旦事有不諧,便做黑麪閻羅吧。”
“好。”王賢的老部下們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在他們眼裡,王賢的話比聖旨還管用。就是莫問也不例外。
“伯爺,”唯有應天府尹盧崇志,還不瞭解王賢的風格,一臉擔憂道:“恐怕以殿下的仁慈,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吧……”
“殿下仁義無雙,確實不會答應。”王賢冷着臉道:“但倘若萬一,本官來做這個惡人!”
“這,”盧崇志震驚道:“伯爺要抗旨?”
“嘿嘿……”老盧這話引來衆人一陣怪笑,二黑瞪着獨眼,有些不客氣道:“老盧,薛府尹在時,就不會說這種話。”
“哎,是……”盧崇志這種沒經過風雨的文官,這會兒也只能訕訕一笑,把滿肚子的疑竇憋回去了。
“好了!”王賢看一眼二黑,對盧崇志溫聲道:“盧大人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是,下官放心的緊。”盧崇志心中一暖,連連點頭。
“那就這麼定了,”王賢威嚴的目光掃過衆人:“都去準備吧!”
“是!”。
南京和北京相距兩千裡,八百里加急也要四五天的功夫,然而這片中華大地上,總是不乏有神奇的事情,就在王賢和太子殿下傷透腦筋的時刻,遠在北京城的趙王竟已經未卜先知了……
去歲那場漢王叛亂之後,趙王朱高燧幸運的逃脫了懲罰,之後他便遣散了府上烏七八糟的賓客,不再結交江湖人士,更和公卿重臣劃清了界限,一概不再往來。似乎已徹底洗心革面,要安心做一個太平王爺了。
對他的改變,朱棣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做父母的,總是更偏愛自己的小兒子,輕易就能原諒他的過錯。朱棣這樣多疑的君主,竟真的打消了對朱高燧懷疑,從去年冬裡就頻繁賞賜他衣袍物件,這次北巡也命他伴駕。向羣臣傳遞了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趙王殿下重獲聖眷了!
對此,朱高燧沒有沾沾自喜,反而愈發恭謹。在北京城每日裡除了晨昏定省、向父皇請安外,其餘時間便閉門不出,每日在王府中以書畫自娛……
五月的北京城,正是綠蔭繁茂、夏荷含苞、暖風醉人的時節。花木繁茂的趙王府後花園中,隱約有悠揚的絲竹聲盪漾,順着那絲竹聲,便見滿池碧荷之上,有一精巧的水榭,榭中支着碧紗櫥,那絲竹聲便是從層層蟬翼般的薄紗中傳出來的。
碧紗櫥中,是一具沁涼的湘妃榻,榻上支着小機,小機上擺着銀質的精美淺碟,碟中是精心製作的各色冰鮮。幾個貌若處子的小太監,都穿着白色的紗袍,長髮披肩,跪坐在竹榻周圍,神態優雅的吹奏着……
衆星捧月的漢王殿下,也披散着長髮,穿着白色的長袍,只是在袍角繡着鮮花和蝴蝶,微風吹拂,那栩栩如生的鮮花竟緩緩改變着顏色,蝴蝶也在展翅舞動,彷彿真在嬉戲花叢一般。
趙王殿下的肌膚,竟比那白紗還要白皙,他慵懶的倚靠在另一個貌美如花的男子的腿上,那人和他同樣的裝束,樣貌亦不遜色於趙王,不是韋無缺又是何人。韋無缺捻起一粒浸泡在乳酪中的冰蓮子,緩緩送到趙王脣邊。趙王向他嫣然一笑,輕啓朱脣,含下這粒蓮子,還輕吻了一下韋無缺冰涼的手指……
韋無缺略略一僵,但旋即含情脈脈的笑了。
“真好……”朱高燧享受的閉上眼睛,喃喃道:“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吧。”
“殿下若是喜歡,我常來陪你就是。”韋無缺微笑道:“只怕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您自己就會不耐的……”
“是啊。”朱高燧睜開鳳目,深情的看着韋無缺,眼裡的自嘲之色愈加濃重道:“俗心難去,終究做不得神仙。”
“那是殿下的男兒雄心。”韋無缺修長的食指,劃過朱高燧緞子般的胸膛,最後停在他的左胸口,感受着趙王殿下有力的心跳,韋無缺輕聲道:“除非這裡停止跳動,否則這雄心就永無止息……”
“哎,”朱高燧嘴角牽起一抹迷人的微笑,捉住了韋無缺的手,送到嘴邊輕吻一口,深情道:“所以你是我的知己,”然後他揮了揮手。
樂聲便止了,小太監們無聲退下。碧紗櫥中只剩趙王二人。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趙王的臉上,少了幾絲情意綿綿,取而代之的是陰鶩之色。
“都辦妥了,王爺平素結交的那些文臣,還是很靠得住的。”韋無缺低聲說一句,又不禁輕笑道:“我還以爲他們會推脫呢……”
“他們敢,”朱高燧冷冷一笑道:“他們的把柄都捏在孤的手裡,不想身敗名裂,就只有乖?聽話。”
“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鼓動大夥,到東宮外請願了吧。”韋無缺輕聲道:“一場好戲即將開鑼了。”
“可惜,咱們遠在北京,沒法親眼目睹我大哥的表演了。”朱高燧故作惋惜的嘆口氣,卻繃不住笑起來道:“那個僞君子可要爲難壞了……”
“呵呵,”韋無缺笑道:“那是自然,他不想得罪羣臣,就只有開罪皇上,不想開罪皇上,就只有得罪自己的擁躉了……”
“已經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了,只要他到時候那些大臣稍假辭色,傳到北京來,我就有法子給他變成太子公然結黨、誹謗君上。”朱高燧眼裡滿是快意的笑:“你說,我大哥他可能對那些大臣發飆嗎?”
“斷然不會。”韋無缺笑道:“太子殿下仁義無雙,怎麼會狠得下心腸呢?”
“所以嘛,他的下場已經註定了。”朱高燧興奮的戰慄起來:“無缺,我早就說過,大哥以爲勝局已定,實在太天真了。只要他一天還是太子,就會永遠要面對父皇的敵意!”說着,他一把抱住韋無缺,聲音也粗重起來:“我們就永遠還有機會!”
“是……”看到趙王情動如潮,韋無缺心中嘆息一聲,主動獻上了熱吻。
荷塘水榭、碧紗櫥中,衣衫紛飛,兩具雪白的身子,蛇一般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