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小插曲之後,衆人落座,張氏方對王賢道:“你來的正好,殿下從宮裡回來,就一直把自個兒關在書房,中飯都沒吃,趕緊去幫我勸勸。”
王賢看到徐妙錦,心就亂了拍子,含含糊糊應一聲,屁股卻像釘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太子妃又催了一遍,他才磨磨蹭蹭的往太子書房去了。
癡癡望着他的背影,徐妙錦悵然若失。看着這倆人的異樣,太子妃暗暗嘆氣,卻也只能裝作不知,跟徐妙錦扯東扯西開了。
太子書房中冷冷清清,雖然金陵地處江南,但正月裡頭還是要點炭盆取暖的。然而太子從年輕練功走火後,就極度畏熱喜寒,所以書房中向來是不見暖籠的。
王賢一進去,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太子正坐在桌旁傷神,見狀擠出一絲笑道:“仲德來了。”又吩咐太監道:“快,把暖籠點起來。”
“不用了,在前頭熱的發暈,”王賢笑笑,抽抽鼻子道:“涼一涼,腦子更清醒。”
“你真這麼想的?”太子對王賢是極喜愛,乃至超過自己的兒子。
“那是。”王賢點點頭。
“不是哄我開心?”太子笑呵呵問。
“不是。”
“好吧。”太子對剛要點火的太監道:“算了,給伯爺上碗熱茶吧。”
太監依命而行,拿出炭盆去,不一時又端着托盤進來,將茶碗擱在王賢面前。便聽太子吩咐道:“你出去,把門守好。”
“是。”那太監便躬身退下,把門守好。
書房裡恢復了安靜,王賢手握着燙人的茶盅,感到不那麼冷了,輕輕舒了口氣,聽太子問道:“你是給太孫做說客來了吧?”
“呵呵……”王賢尷尬的笑笑道:“也不是。”
“仲德,”太子不聽他耍滑頭,滿臉落寞道:“你不會也以爲,孤是爲百官所挾,故意邀買人心吧?”
“殿下肯定有自己的理由。”王賢搖搖頭,十分肯定道:“在這種大事上,您是不會只考慮自己的。”
“所以說你是我的知己。”朱高熾面露欣慰之色,扶着書桌站起來,在書房中吃力的踱了幾步方站定,沉聲道:“皇上遷都北京最大的理由,是爲了天子守國門,這一點,孤實在不能苟同!”
王賢自然也跟着站起來,他看朱高熾的臉上,確實比往日要多了幾分自信和堅決。無論如何,驅逐了漢王,坐穩了儲君之位,給太子帶來了極大的信心,那藏在心中的機鋒,也終於顯山露水了。
“孤生在北平,在那裡長大,對北京和北方的邊防還是有幾分發言權的!”王賢靜靜的聽朱高熾慷慨陳詞道:“且不說天下錢糧盡出江南,如今,北邊軍民的所需便全賴江南供給,再把國都也遷到北京,會對大明的國力造成極大負擔——你是知道的,漕運錢糧的一半,要浪費在費用加損耗上!也就是說,江南百姓要承擔比現在重一倍的賦稅!”
王賢點點頭,聽朱高熾接着說道:“而且,爲了支持偏在一隅的北京城,必須在幽燕一帶牽置大量人口,進行大量投入,這就等於把舉國的財富搬到國門口!國力強盛時還好說,但將來一旦子孫不肖、強盛不再,定會招來蠻族的瘋狂侵略!造成巨大的損失!”
王賢默默聽着,心裡頭掀起了驚濤駭浪,之前對朱棣遷都這件事,他認爲不可改變,而且也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畢竟‘天子守國門’,一聽就讓人熱血沸騰,況且還造就了輝煌的北京城。所以王賢原本是支持遷都的,過來就是爲了勸說太子的……
然而聽了太子這些話,王賢卻意識到,自己太主觀了,朱棣遷都這件事,似乎並非完全像教科書上說的那樣,偉大光榮而正確……
“這還是其次,太祖宏圖偉略,早已制定了高明的邊防策略!”朱高熾接着說道:“從東北到西北,整個北邊邊防是一個完整而均衡的體系!”
“是,聽說本朝的邊防師法於漢。”王賢點頭道:“重點經營的是長城以外的衛所繫統。”
“不錯,在長城以北數百上千裡的縱深內,以哈密、河套、定襄、開平、遼陽等戰略要地爲據點,編織起一道彼此呼應的第一防線,並未動用早已殘破不堪的長城。”朱高熾點點頭,沉聲道:“就算胡騎繞開第一道防線,進入長城以內,還有太祖皇帝在山西、河北、山東一線設立的第二道防線,然後是黃河防線、效法南宋設立的淮河到大散關的第三道防線,乃至最後的長江天險!這層層防線將我大明國都置於嚴密保護之下,如此方可高枕無憂!”
“……”王賢點點頭,嘆氣道:“確實,這些部署,都是非常有遠見的。”
“一旦國都北遷,這些部署便都廢棄了……”朱高熾頹然道:“哪怕僅存的第一道防線,也會因爲北京稱爲首都,而被打破目前的均衡,使西線漏洞百出!”
“是。”王賢再次點頭,輕聲道:“遷都北京,就是把國家的政治中心遷到了第一道防線,自此保衛首都將成爲邊防第一要務,必將破壞北防系統的均衡!”在任何朝代,任何國家,首都絕對不能被攻破,否則就有亡國之虞。事實上,爲了防護北京,日後大明將耗盡國力,全面翻修長城,增築從晉北到山海關的‘九邊’來拱衛北京。
大明的國力有限、邊防開支只能靠漕運千里迢迢運送而來,爲了鞏固九邊,保護北京,大明不得不將北防系統退縮內守。先是廢撤了西線——由哈密衛撤退到嘉峪關,再縮到河套,以後又放棄河套,退守到晉北。給蒙古各部的死灰復燃創造了機會。而後又在東北大踏步後退——從鴨綠江畔一直退到松花江以南,繼而放棄了能同時威懾蒙、滿的開平衛,向南退守至居庸關至山海關一線。給女真的興起留下了空間。
正是這一國策失誤,使大明日後長期處於韃靼瓦剌部的進逼、肆虐之下。更埋下了日後滿清崛起、亡國滅種的巨禍!
書房中,太子殿下憂心忡忡。
“孤絕不是危言聳聽,”朱高熾沉聲道:“兩宋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北宋強於南宋,這是不可爭辯的事實,金國弱於蒙元亦是毋庸置疑。然而北宋被金國一擊亡國,南宋卻能在金和蒙古的肆虐下堅守超過一個甲子,就是因爲開封地處前線,一旦黃河失守,外敵就可兵臨京都!而臨安有江淮之險、層層設防,國都無虞,君臣才能從容調配兵力,與敵人縱橫捭闔!”他嘆口氣道:“父皇這樣的雄主,‘天子守國門’自然沒有問題,可到了後代,所謂‘天子戍邊’,未必能提升士氣,反而會成爲軍隊的特殊負擔,導致滿盤被動、處處捱打的!”
“確實。”王賢點點頭:“這就好比下象棋,無謂的坐出老帥,自找‘將軍’,結果必然是被抽了車再抽馬,抽了馬再抽炮。”
“話糙理不糙。”太子憂慮的點點頭,看着王賢道:“皇上說,金陵偏安江南,非王霸之基。這話不錯,太祖在時,也考慮過遷都關中,只是因爲懿文太子病故而作罷,但萬萬不能遷都北京啊!會讓我大明萬劫不復的!”
“……”聽太子說完,王賢才驚覺自己已經汗溼衣背,而這屋裡依然冷若冰窖……
“仲德,”太子目光炯炯的看着王賢,低聲道:“你覺着我說的,可在理?”
王賢苦笑着點點頭。
“放心,孤不會讓你爲難的。”太子善解人意道:“不過,你也別再勸我了,好嗎?”
“是。”此情此景,王賢唯有點頭而已。好一會兒,他纔有些吃力的問道:“殿下準備怎麼辦?”
“盡我所能,阻止遷都。”太子一字一頓道。
“可陛下聖意已決,恐怕是無法更改了吧……”王賢嘆口氣,低聲道:“殿下切不可蠻幹啊。”
“我知道……”太子面露堅決之色,一咬牙道:“可是,明知如此,只有奮不顧身了!”
“哎……”王賢已經漸漸明白,太子綿裡藏針的性子,知道他主意一定,斷難更改,只好放棄了勸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王賢便告辭離去,出來時,徐妙錦已經不知被張氏帶到什麼犄角旮旯了,只留朱瞻埈在等他。
見不到徐妙錦,王賢悵然若失,只跟朱瞻埈閒扯幾句,就回家去了。
一路上,王賢耳邊都是太子鏗鏘有力的話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太子說服了。只是這樣一來,大明的皇帝和太子之間,怕是要不可避免的爆發一場大沖突了!
這場衝突中,自己又該如何自處?是按照既定方針置身事外,當自己的太平官?還是遵從內心,跟太子一道,勸阻皇帝遷都?再想到家裡還有個等着自己好消息的朱瞻基,王賢登時愁腸滿腹。
望一眼天空低垂的彤雲,王賢緊了緊衣領,呼出一口白氣道:“好冷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