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在自己房間裡掛一個人的畫像,定是自己的至親至愛之人……雖然被莊敬用另一幅畫蓋住了,不過那似乎更說他愛得深沉。只見莊敬定定望着姚廣孝那雙眼,雙目中射出來的卻是仇恨刻骨的光……
良久,只聽他聲音低沉道:“十二年了,也該做一個瞭解了……”然後收回目光,看向另一側牆上掛着的黃曆。
金陵自古就是江南的中心,自從朱元璋定都金陵,遷江浙十萬富戶進京居住,更是將這座城市的繁華推到了堪比宋之臨安、開封,遠超漢唐長安、洛陽的程度。
不管是哪一天,京城中永遠是人流如織,那遍佈全城的街市中,更是行人摩肩接踵,店牌招幌如林,細細一看,什麼‘布店發兌,、氵涌和布莊,、‘網巾發客,、‘鞋靴老店,、‘弓箭盔纓,、品官帶,、名茶發客,、‘發兌官燕,、‘棗莊,、‘古今字畫,、‘陽宅地理,、堂,等等招牌,可謂三百六十行,應有盡有。
只是往日裡一片物寶天華、百姓安樂的祥和氣氛,如今變得略略有些怪異……雖然店鋪照常開,生意照常做,老百姓也依然該於啥於啥,但不論商人百姓,還是巡捕官差的臉上,都帶着緊張擔憂的神情。人和人見面除了簡單的寒暄和買賣之外,竟不敢有一句閒談。真點有‘道路以目,的意思。
這是因爲從徐真人被劫持以來,京城便進入了戒嚴狀態,只要官府懷疑你跡可疑,就可以直接逮捕。後來徐真人平安歸來,老百姓以爲這下終於可以解脫了,孰料戒嚴非但沒有解除,反而有越來越嚴的趨勢,原先是跡可疑,者要遭殃,現在‘言談可疑,者也要遭殃了……
眼見着身邊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就直接被官差抓走,再也沒被放回來,百姓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敢老老實實吃飯、睡覺、做事,再不敢議論這京城正發生着什麼大變,將要發生什麼鉅變
結果這大明京城金陵真成了一副只見其形、不聞其聲的清明上河圖,。就好比這家坐了不少食客的麪食罈子,往日裡必然人聲鼎沸,多話者高談闊論,衆人或是附和或是幫腔或是反對,或是一邊吃飯一邊聽熱鬧。現在一個個卻都自顧自的的低着頭吃麪,就算是說話也是使勁壓低聲音,儘量不讓第三個人聽到。
這時,一個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走進來,衆人只是擡頭看了看他,便低頭吃麪不再理會。算命先生撿了角落一張空桌坐下,要了一壺茶,一碗雪菜面,一碟小涼菜,便在那裡閉目養神起來。過了一會兒,有人走過來,算命先生似乎以爲是店家上菜,睜開眼剛要開口,卻見是個戴着斗笠、踏着芒鞋的小和尚。
“阿彌陀佛,施主請問可以坐麼?”小和尚輕聲道。
算命先生看看他,頓一下才不情不願的點點頭,一副我們不是很熟的樣子。
小和尚也不在意,摘下斗笠在他旁邊坐下,向店家只點了一杯茶一碗素面,便坐在那裡對着茶杯發呆。等到面來了,兩人便都拿起筷子,慢條斯理的吃起面來。
遠遠看過去,兩人好像各吃各的,毫無關係。但若貼到兩人面前,便會發現他們的嘴脣翕動間,除了在吃麪,還在用微不可查的聲音在說着話……
“寺裡來了個人。”小和尚輕聲道:“好像是那個王賢。”
“你確定?”算命先生激動難以抑制,不小心一抖手,就把麪湯濺到了衣襟上。店家趕忙過來想幫他收拾,算命先生卻眉頭一簇,把手一擺。那店家竟被這崢嶸偶露的可怕氣場,一下給嚇成了木樁子。
目光在攤子上掃過,見食客們都在低頭吃麪,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態,算命先生便不再管他們,轉向小和尚,低聲道:“此事關係重大,不容有錯。”
“應該沒錯,”小和尚小聲道:“那人是中秋節那天來寺裡的,之前我也見過他兩次,心慈心嚴和他都很熟,管他叫沛弟,。對了,還有那天他來時,正好是早飯時間,是他給老和尚送的飯。”
“唔。”算命先生沉吟片刻道:“這隻能說明這人肯定和老和尚有關係,但老和尚的徒弟不少……”說着目光剎那間有些迷離道:“其中還俗的也不少。”
“哦,還有個證據,就是寺裡那個蒙古來的小和尚一念,見了他便跟他打了一架,回頭他卻把一念從戒律堂保了出來。”小和尚輕聲道:“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一念從戒律堂出來,就轉了性,不光開始叫他師傅,還搬到他房中,與他同吃同住,幫他跑腿打雜……”
小和尚在哪裡事無鉅細、絮絮叨叨,算命先生卻已經確定了,慶壽寺裡那個人就是王賢因爲他知道那一念和尚,就是王賢從漠北帶回來的馬哈木的孫子也先,兩人正是師徒關係
“然後老和尚就讓他住下了?”算命先生着緊的問道:“他們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
“這我就不知道了,心嚴和尚太可怕了,誰敢亂打聽老和尚的事兒,直接就被打死了。”小和尚搖頭道:“我只知道他見了老和尚之後,就被剃度爲僧了……”
“噗……”算命先生一口水噴出來,兩眼瞪得溜圓。他萬萬沒想到,王賢竟然落髮爲僧了……想到那個飛揚跋扈的年輕人,被剃光了滿頭黑髮,成了個跟眼前和尚一樣的小禿驢,算命先生倍感錯愕之後,又險些笑破肚子。
“還有……老和尚讓他修閉口禪。”小和尚小聲道:“說只要他說一句話,就把他斷絕關係、趕出寺去。”
“啊哈。”算命先生這才放下心來,笑道:“這纔對嘛,我說老和尚怎麼會轉了性。”他對王賢和道衍都十分了解,猜到應該是前者死皮賴臉想留下來,後者礙於師徒名分,不好直接把他攆出去,就以要先剃度才能留下來爲條件,想要把他嚇跑。這招是很狠毒的,因爲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絲一毫不得損毀,,王賢卻更狠,竟真就剃了……只是以爲這樣就能讓老和尚沒辦法,就太傻太天真了,老和尚隨隨便便一招‘閉口禪,,就把他變成了啞巴,不讓他再跟自己廢話,也不讓他打着自己的旗號去說服別人。
“他和顧興祖見了面?”算命先生低聲問道。
“見過。”小和尚點點頭道:“那天和顧興祖一起來的,還有英國公的弟弟張鯢。”
“他還見過誰?”算命先生道。
“再只見過一次人,就是他剛來的第二天,”小和尚小聲道:“不過我當時在後面劈柴,並沒見到。只是晚上聽心慈和心嚴在那裡訓丨斥他,說再見人就把他攆出去,才知道他白天見了人。”說着嘆口氣道:“寺裡的和尚都十分警惕,我也不敢打聽……”
“嗯。”對此算命先生倒不在意,慶壽寺裡一天也沒有三五個香客,只要自己查一查那天,都有誰進了慶壽寺就行。“那北鎮撫司十分厲害,爲免打草驚蛇,你回去不要輕舉妄動,只要那人不離開慶壽寺,就不要再出來了。”
“是。”小和尚點點頭。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算命先生摸出幾個銅板,扔到桌子上,便拿起鐵口直斷,的幌子,飄然離開了。
不說那小和尚繼續吃麪,單說算命先生離開面攤子,便在街上走街串巷招攬生意。無奈這時候大部分人都不願多事,生意能清淡出鳥來,算命先生轉來轉去也沒人問津,最後轉着轉着連自己都消失了……
那算命先生進了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小院,一進門,一柄寒光閃閃寶劍便架在他的脖子上。
算命先生顯然知道自己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絲毫不慌,只是冷笑道:“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哼”寶劍的主人是一個二十多歲、身材高大、豹頭環眼的年輕人,一臉憎恨道:“狗賊,你也配稱客人”
“繼宗,不得無禮”一個與年輕人樣貌相仿,但更威嚴沉穩的中年人出聲呵斥道:“還不快快向莊大人道歉
“三叔我不”那叫繼宗的青年倔強的昂起頭。“這個畜……”
“混賬”衆人也不見那中年人什麼動作,就感覺眼前一花,那繼宗胸口便吃了他重重一腳,打橫飛出去,狠狠撞在牆上,登時塵土飛揚,落在地上時已經昏過去。
“哎呀呀,常將軍這是何必呢。”算命先生自然是莊敬莊夫子,這會兒卻假惺惺裝起了好人,“年輕人不懂事,說說就好了,也沒必要下這麼重的手。”
“那可不是。我們主人的性命繫於先生,萬萬衝撞不得在下管教不嚴,真是萬分抱歉。”說完竟真朝對方深深一揖。
莊敬趕忙躲開,口中連稱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