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聽夠了吧?拜託,我喉嚨發痛了。”

“那麼,你不該抽那麼多煙,”湯姆笑着說。

“也許,”約翰支吾其詞,“明天再來聽故事吧,這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好的,那明天見。”

“明天見。”

約翰看着湯姆騎上單車遠去,他看上去確實像個怪胎。但也是最聰明的一個怪胎,他心想,一面轉過身去,狠狠地把門關上。

湯姆騎着單車,一路騎向公園,找到一個沒有人坐的椅子,把單車停在一邊,他看了四周,確定沒有認識的人,只有一對初中生情侶在水池邊唧唧我我,還有一個酒鬼歪在公園長椅上呼呼大睡,湯姆突然想起約翰說的話,他罵到:該死的髒酒鬼。

深夜裡,大約是黎明三點左右,約翰從夢中驚醒,他喘息着,無助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感覺自己快窒息了,害怕得已經麻痹,好像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心臟病。他在黑暗中努力想抓住牀頭櫃上的檯燈,想把燈電亮,但差點把牀頭櫃打翻了。

他心底涌起一陣陣恐懼,心怦怦地急速跳動着,他又做了該死的噩夢。他的手緊緊握着,青筋暴露,然後又緩緩張開。

他從桌上的香菸盒中拿出一根菸來點燃,用打火機點燃。鬧鐘指着三點三十二分,今晚他是休想再睡了,他抽着煙,然後猛咳着,除非下樓去喝個兩三杯,否則他鐵定是睡不着了。但過去兩個月,他已經喝太多了。他不再年輕,不能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比那時候,一九七四年,他和朋友們經常到處喝酒。

“別擔心,一個夢而言。”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說。

他沉默了,但內心心潮起伏,他一直是孤獨的——沒有人瞭解他有多麼孤獨,他曾有好幾次認真想過自殺的事,他是個拙劣的隱士,平日唯一停到的聲音是收音機的聲音,唯一會來探訪他的是一片髒玻璃———電視機廣告裡的推銷員。他是個老人,儘管怕死,但更怕做個孤獨的老人。

他的膀胱經常跟他開玩笑,有時想上廁所,往廁所走了還不到一半,褲子便已經溼了。一下起雨來,他的四肢就開始微微抽痛,然後是劇痛。有好幾天,從早到晚都在吃治療關節炎的藥,但仍只能稍稍減輕痛苦。有時候只是從書架拿本書或轉轉電視頻道,就會引起一陣陣疼痛。他的眼力也不行,有時會撞翻東西,撞到自己的頭,他終日活在恐懼中,生怕自己哪天斷了骨頭,連爬到醫院的力氣都沒有。

他想,在和男孩訴說往事時,就好像所有老人一樣,但他比大多數的老人都幸運一些,他們的聽衆往往沒有耐性、興趣缺乏或態度無禮,而他的聽衆卻是聚精會神、興致盎然。

他把煙按熄,躺在牀上看天花板,然後把腿伸直。

那兩年在達菲林的經歷是他永遠也忘不掉的記憶。

那時候約翰會問達菲林的犯人是否已經改過自新?但對犯人們來說,甚至不知道什麼叫改過自新,其實他也不曉得那在監獄裡代表了什麼意思,大學時學的獄政學也只是混個及格分,他認爲那只是政客愛用的字眼,這個詞也許有其他含意,也許有那麼一天,約翰會明白其中的含意。

他剛來達菲林時就接到命令,將西區剩餘的中國犯人秘密處理掉。約翰每次都在夜晚行動,以每天表現最差的犯人爲藉口,派發到其他監獄。就這樣沒一個人對此感到懷疑,每次行動的時候只有他和警衛長在。

一個叫蔣山的中國犯人是最後一個被秘密處理的犯人。約翰坐在吉普車的副駕駛,他坐在後座中間,被兩個警衛擠在一塊。約翰一路上都在忽悠他說,新的監獄有多麼多麼的好。約翰說,“卡姆監獄有一套休假制度,可以讓他在週末時過正常人的生活,換言之,他還可以利用週末時間花點錢找個妓女玩玩,或者去最近的公園轉轉。”

“爲什麼?”蔣山問,“我不是表現最差的嗎!”

約翰冷冷一笑,“一會就到了。”

蔣山的眼睛被蒙起來,雙手被拷住。他踉踉蹌蹌地走下車,小心翼翼地擡腳向前走。

“快點走,人家監獄正看着你呢!”約翰喊道,“往上跑,這是上坡路。”

蔣山什麼也看不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前跑。突然,他重重地摔了一跤,好像木棍什麼的,木棍擦過他的大腿,他感到滑溜溜的。

“開槍嗎?”警衛長問道,遞給約翰一份三明治夜宵。

“再等等,”約翰說,“讓他在往上爬爬。”

警衛長聳聳肩,改變話題,“聽說你要離開了。”

約翰點點頭,“實在是幹不下去了,每天都要看到有人死在眼前,然後還要親手將他埋掉。”

“離開後,打算做什麼工作?”

“工作?接下來的十年我都不用工作,我奶奶給我留了三十多萬美元。”

他微微一笑,擡頭看向圓月,閉上眼,“開始吧。”

警衛長點點頭。槍聲響,蔣山倒。

“這個就不用埋了。”約翰說,“剩下的幾個老弱病殘的,就讓他們老死好了。”

警衛長同意地點了點頭。

約翰一面說,一面撿起一把小石頭,然後再一個個扔出去,看着石子飛到屍骨山上。不就以後,這裡一定會被人發現。

“你打算用這些錢做什麼?”警衛長問道。

約翰看着警衛長微笑道,“不知道,”他說,“可能會拿出七分之一的錢用來炒股。退休後,歡迎來我家開派對。”

“你把炒股的錢給我,我們三七分。”

約翰咬了一口三明治。“你是說,你會炒股!”

他搖搖頭。

“我認識一個銀行家,他選股的眼光很獨到,但他衝動犯罪證明了所有人都只不過是識字的笨驢。”